●安宁
一个叫库兰的哈萨克女人,坐在一棵树下,怀抱着冬不拉,为人们唱起一首又一首情歌。
她已经老得快要被爱情忘记,走入人群便会尘埃一样隐没,华美的长裙也遮不住她臃肿的身体,可是当她唱起《可爱的一朵玫瑰花》,便仿佛成为“歌声婉转如云霞”的少女玛丽亚,向心爱的恋人都达尔发出深情的呼唤,相约月亮升起的夜晚,依偎在树下深情地歌唱。这生命中自由的光,照亮了一个卑微的哈萨克女人,让她在人生中某个朴素的瞬间,成为诗人们歌咏的日月星辰,大地上绽放的璀璨花朵。
天上有多少闪烁的星星,地上便有多少爱情的歌唱。骏马与歌声,是哈萨克人在大地上自由飞翔的翼翅。人们骑在马背上,驰骋在天山下富饶的牧场,唱出生命中炽热的爱与哀愁。人们在大地上繁衍生息,也在这肥沃的土地上生离死别。对于哈萨克人,命运不是来去无踪的风,命运就是辽阔无边的大地,人们沿着丰美的水草迁徙,也永远被命运包裹其中。年轻的人们骑马在山谷里相遇,随之而来的便是离别。一阵风去了哪里,另一阵风并不知晓。风只是在山谷里发出孤独的回响,为一生中再也不能忘记的惊鸿一瞥。
叫库兰的哈萨克女人,一定也有过如此炽热的爱情。为这份一生中只有一次的爱,她要用全部的生命去歌唱。她不关心谁来倾听自己的歌声,就像一条山间的河流,不关心岸边的人怎样来了又去。一条河只是尽情地歌唱,夏天在花朵缤纷的草地上放声高歌,收纳整个天山的融雪,而后欢快向前;冬天便在厚厚的冰层下低吟,陪伴睡梦中的鸟兽虫鱼。一个哈萨克人降临尘世,歌声便融入了他的血肉,将他此后漫长一生中,即将历经的哀愁与伤痛,一一抚慰。行经此地的旅者,仰头看到高耸入云、仿佛一生不能穿越的天山,听到深山中传来的风的呼啸,野兽的低吼,还有骑马的牧人云雾般缭绕的歌声,会忍不住停下脚步,想要化作一株朴素的椒蒿,一朵白色的蔷薇,一片绿色的苔藓,或者一条轻盈的小鱼,一只翱翔的苍鹰,一匹驰骋的骏马。人们就这样被忧伤的歌声俘获,希望永久停驻在这片开满鲜花的山谷,安静地老去。
但库兰不关心这些转瞬即逝的旅者,她只低头拨弄着琴弦,唱一首不知名字的歌。她无法用流畅的汉语,向人们翻译这首歌曲的词句,我只知道这是一首献给途经毡房的路人的歌。毡房中的哈萨克少女问路人叫什么名字,来自哪儿,一路是否疲惫。在人烟稀少的高山草原上,遇到一个远方来的路人,与他共饮一壶奶茶,这是上天的恩赐。眼睛清亮的少女,一定问了许多的问题,仿佛天山外的世界,是她遥不可及的梦想。也或许,她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默默陪伴他喝完一壶浓郁咸香的奶茶。可是,想到此后一别,便永生不能相见,她还是鼓足了勇气,对那人说:“等你离去,一定不要将我忘记。”
一只飞虫与另一只飞虫相遇,彼此碰触一下翼翅,便在花草的汪洋中消失。一只鸟与另一只鸟,在暴风雨来临前的黄昏,并肩翻飞在云里,发出高亢激越的鸣叫,随即便分道扬镳。它们都不曾记住对方的名字,也未曾说过海誓山盟,但在临别前的时刻,因这烟花一样绚烂的相遇,它们对彼此深沉地叮咛:“等你离去,一定不要将我忘记……”
多少有着月亮一样容颜的女子,都像库兰一样老去。可是衰朽的皮囊,并不能阻止人们蓬勃的歌唱。这世间弥足珍贵的歌声,是生命中自由奔走的江河,是天山上几百万年从未停息的融雪,它染绿一切坚不可摧的荒芜,让生死在大地上绽开明艳的花朵,将爱情饱满的种子遍撒天山南北。
当一个老去的妇人离开这个世界,躺卧在一生都未曾走遍的大地上,她听到明亮的歌声再次响起,又一个叫作库兰的少女,正跨上骏马,沿着天山河谷纵情驰骋,寻找珍稀的爱情之花。
逝去的人隔着几万光年的距离,注视着人间奔涌的江河,在寂静的苍穹下,微笑着拧亮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