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优

　　黄葛树叶旧得不成样子了，积尘的积尘，长斑的长斑，枯黄的枯黄，飘落的飘落，稀疏得连鸟叫声也快兜不住了。长尾的鸟在枝间跳跃，头顶小小的花冠，喳喳之声单调而凌厉，若剪刀开合。被风霜侵蚀的老叶子应声落下，铺开一地金黄。风雨夕，万物迎风起舞；初晴日，落叶随遇而安。

　　要不了多久，旧叶落尽，新叶初成，黄葛树又将以崭新的姿态盛装驾临。一树新叶一树诗，树上树下都是好看的样子。

　　雨水节气之后，雨水一直没来。天气日日晴好，俨然有了初夏的味道。有女生着了纱裙，穿了单鞋，脚踝露出来，细而白的肌肤，搅动起不易觉察的柔与美的漩涡。

　　青菜，菠萝菜，甜菜长得飞快。开花的开花，抽薹的抽薹。晴好的天气，正是晒腌菜的佳期。切成长条的菜薹悬于绳索，接受阳光的晕染浸渍。空气中弥漫着腌菜特有的气息，那是味蕾与记忆在时间节点上的期待与融合，是俗世里最为恒久妥帖的温暖。阳光的手艺，时光的味道，沉闷的日子于是清脆起来。

　　再抬头，黑弹树上那些颤动于寒风中的钢丝柔软起来，枝头的水墨已渐变成水粉，绿意浮动，隐约成淡烟微岚，轻盈缥缈若梦中的琴音。鸟也来了，喳喳喳，抹了蜜似的，圆润而欢愉。

　　柳条一天天软起来，绿起来，媚起来。寒风又变为春柳，条条看即烟蒙。柳是春天的眉，眉眼盈盈处，多么温柔缱绻的所在呀，可否容我长醉，即使花间一眠柳下一宿？

　　贴梗海棠，一树红妆，挨挨挤挤的花朵开得收不住了。每一朵，都令人想起鬓边美人簪，花红易衰，水流无限，也想起他丹心如火，泣血吟咏：“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血一样的海棠红……”那天在教室里同学生一起看纪录片《苏东坡》。他说，最好的旅伴不是李白，也不是杜甫，而是苏东坡。学生笑，我亦笑，心里更多了一层感慨——白发如雪，清绝纤瘦如竹的他呀，正从月色和雪色之间走来，成为第三种绝色。那个心有七分月光三分剑气的人哪，仿佛快要淡化成一帧照片了，嵌在时光的画框里，目光清澈，微微浅笑。

　　有天落雨，傍晚方停。从窗口望下去，地面湿漉漉。犹豫了一下，依旧下楼去往河边。迎风走，头发衣服齐刷刷扬起，微微有些冷意。行人少，水波动荡，一波波翻涌，极有规律地碎裂重聚，不由想起“澹澹”一词，只觉生动妥帖。

　　红叶李有些羞羞怯怯，不过两三日，春风一撩，阳光一逗，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淡淡的粉蔓延开去，到底还是素净谦卑的模样。

　　又一日雨来风来，李花点点，飘坠如星，散落草丛。行道上，亦均匀地铺了一些。小小的细碎的花瓣，柔美而安静。不忍踩下去，让它们多待一会吧，随风流浪去吧，遂抬起脚，捡花少的地方走。

　　堤岸上，玉兰擎起紫色的花蕾。暮色之中，一点不起眼，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暗箭”，这是冬天射向春天，黑夜射向黎明的响箭吗？

　　更喜欢白玉兰。仿佛一夜之间，光秃秃的枝干忽而成了鸟的天堂，那么多白鸟乘风而来，赶在晨光熹微之时，将冬天的枯树变得华枝春满。净若清荷尘不染，色如白云美若仙。硕大的花朵恨不得交出积聚了一冬的月光，从此时时春梦里，应添一树女郎花。女郎晚妆新成，霓裳片片，举起洁白的酒樽，笑盈盈邀飞鸟和路人，为春天干一杯，为纯洁的爱与美好干一杯。

　　温风日日织，软雨细细绣，绿罗裙，翠缕衣，草木扬起一片葳蕤葱茏，温柔地抚慰着落红的轻叹。春天如此短暂，仿佛一声咳嗽，春光就将从山这边飞溅到山的那边。春去不必叹，过好当下，珍惜眼前，好时光其实一直都在。你在，我在，爱在，就是最美的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