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眼中的世界和大人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妮儿，不要看了，再看眼睛就花了，快睡觉了！”外婆总是在我看雨的时候这样呼唤我，虽然是催促，但是外婆的语气常常是活泼的，有时候奶声奶气的，像一个有着银白头发，但是和我同龄的小朋友。

 这样的感受是在我来到异乡上学时，再次看到雨，一帧一帧地翻阅脑海中记忆的影片时才品味到的，那个时候我在干什么呢？

 在看雨。

 童话故事里的雨，是春天的精灵，是花妹草弟们的知心大姐姐，是耕作的农民伯伯们的开心果，是公主与王子相遇的朦胧气氛制造者。

 不过这个时候的我，只是在看雨，没有其他的梦幻的联想，只是呆呆地、下着劲地要将眼睛挤进细细的雨丝中，随它们一起在空中短暂地舞蹈，最后，无怨无悔地冲进了泥土之中。

 农村的一切东西，几乎都是没有修饰过的，原始的纹理，朴素的颜色，简单地组合，就是一种淳朴的艺术了。也正因为这样，院子中这里冒出的绿芽，那面种的梨树，自由不羁的石头台阶缝隙中安静生长的绿藓，也不会显得突兀荒芜，反而增添了院子里的生机。

 我们家院子的外边，是有些陡的土坡，外婆养的大公鸡老母鸡还有小鸡仔们喜欢往上面跑，人从底下的路穿过时，如果突然有一捧土飞扬而下，不用说，就是这群坏家伙的恶作剧，每次它们看到自己的恶作剧成功后，就会快乐地扑棱翅膀。那条土坡下，是一条小小的、浅浅的溪水，不知道来源，不知道末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长大后的我就只能看到它留下的一道浅浅的沟，后来这浅沟也被落叶堆满了，雨季的泥土被随意地冲走带来，掩来覆去，我便再也找不到它了，很多年之后想起来，只是心里淡淡的有那样一个印象。

 院子的正前方，有一棵樱桃树，旁边是我二姥姥的桑叶地。

 夏天的雨，不冰，是微凉的，打在身上刚好可以消散暑热，但这样会生病，不听话的小孩子才会淋雨，生病就是对他们的惩罚，听话的小孩子是像我这样，坐在屋檐下门槛前的小木凳子上，安静地听雨打在樱桃树上，落在桑叶地里，流入浅水沟中，不觉得就起了一点小小的心思，再看它们的出生、生长、衰老、落入尘土，就不自觉地将头低下来，很多年以后想起来，竟觉得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雨是云的孩子，它们的兄弟姐妹各个长的都不一样，有像姥姥针线盒中的丝线样的，有像外公常常和我玩的玻璃球样的，有像电视机里好看的女演员留下的泪珠样的，也有像早饭中煮的软糯香烂的花豆样的......它们都很漂亮，一滴一颗一丝一点都是美的，晶莹透亮，像冰块，却更多了活泼灵巧；像亮闪闪的宝石水晶，却更多了朴素自然。它们从空中飞驰下来，像是一个个小超人，一头扎入泥土中。

 夏天的农活繁重，这样的雨，常常给这个小村子带来休息的惬意，清清凉凉的天气，雨打在房檐、树叶、溪水上的声音，轻声细语地催促着人们进入梦乡。

 姥姥说的对，盯着雨看，眼睛会花的，眼中的世界都被雨打湿了，有的颜色被这雨水晕开，汇成一小片水渍，那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色彩，柔弱无骨地在水中盘旋打圈，像飞舞的仙女的轻纱衣角，一荡一荡地，把我牵进了她们的舞蹈，脚下踩着洁白的外圈闪着金光的祥云，身上不知何时也披上了品月的轻纱，同仙子们一起翩翩起舞，好不欢乐。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躺在床上了，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带着姥姥的气味，因为下雨，也混上了潮湿的、泥土的、青草的气味。屋子里只有墙上挂着的一个小灯泡在发光，不声不响地散发着橘黄色的光芒，整个屋子里的气氛也因此显得柔和亲切。慢慢地坐起来，揉着眼睛，从窄窄的门口望过去，姥姥正在灶台边忙活，黑乎乎的灶口，衬得柴火的光芒更加明亮，“啪嚓”，时不时的，就有火焰在好奇地往外探头探脑，与空气相遇后，又发出惊奇的声音。

 我缩在床头，透过四四方方的小窗子继续我睡觉前看雨的乐趣，窗子的玻璃并不均匀，外边的世界，好像也因此抽象了起来，没有笔直的线条了，一切都有些倾斜弯曲。

 “妮儿，你醒了！”

 姥姥的声音从灶台那里传来，渐渐地近了。

 “说了不让你看雨了吧，看的都趴在膝盖上睡着了啊，你又不是那草啊苗啊的，淋雨了可是会生病的。”

 姥姥这样说着，轻轻地捏着我的脸，经常干农活而变得粗糙温暖的大手，慢慢地把我因熟睡而出汗打湿的碎发往后带过去，我静静地看着姥姥，就像她看我那样。

 如果眼睛会说话，那么我姥姥的眼睛就会唱歌，日照带来的深肤色，衰老带来的皱纹，疾病带来的视力下降，都藏不住姥姥眼睛中的光。像婴儿一般的纯净，对这个世界有大大的好奇和善意。岁月给予了这双明亮的眼睛温柔的眼神，而这双眼睛的主人内心永远不变的童心，又给它加上了活泼的神态。

 可是这双眼睛中，现在却有了满满的担心和怜爱。

 这是因为我，我一直都知道。

 小孩子很难做到的事情就是，我知道为什么，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做，容易做到的，就是快速地遗忘。

 所以我从不往姥姥眼神的深处望去，像这样，我好像就会一直停留在下雨的这天，任由那雨珠砸在房顶或是与土地融合，灶台中的火柴熊熊地燃烧自己的生命，大铁锅中的面汤焦急地翻滚着，水蒸气升腾消失又出现，这一瞬间，都慢下来了，我只能看到姥姥眼中生机的跃动，听到我体内的小小心脏平稳地跳动，余光带到那一根快要变成矮子的蜡烛摇曳的烛光，什么都静下来了。

 “轰隆——”

 一声闷雷又将思绪吓了回来，一切声音又重新从我脑袋旁的两个洞中汇集在了一起，互不相让地闹了起来。

 姥姥呢？

 再看时，却又是她的背影了，从前，这样的身影印在了我母亲的眼中，暖了她的心；现在，这样的身影映到了我的眼底，氤氲了我心底的画。

 一场又一场的雨，下了又停，地上的水泡破了又起，庄稼收了再种，有的人化作土的一部分了，有的人雪白的银包裹住了头发，有的人终于够到了柜子顶的砂糖。

 青山不会长大，不会变老，它看惯了人的生长，却从未有过乏味。可孩子们的世界在外边，在远离青山的地方，青山就站在那里目送她的孩子们远行，沉默无语。

 这一次，是我留下了背影，一如十几年前我的母亲，孩子们的背影总是单薄，背影总是飘飘忽忽的，远了，消失了。

 我扭过头，姥姥还站在那里，那个我刚才也站过的地方，车越开越远，她的身边逐渐有了老爷爷古树、李家的小房子、通往我二姥姥家的土路、我们家的那片农田、高高的蓝天、几缕漫不经心的云，也是这样的，渐渐地，我的姥姥，也成了这幅逼真的水彩画中的一个景，但却被我心底的雨，晕染开了身旁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