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姥姥村里正月可热闹了。大人们或走亲访友，或聚堆侃大山。男孩子们在街上胡同里疯跑滚铁环“抗拐”，女孩子们跳方格跳皮筋踢毽子……

 “咚咚呛，咚咚呛”，一阵锣鼓家什的声响打破了原有的平静，人们知道这是大队的文艺宣传队要演戏了。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吸溜着鼻涕，像一阵风跑向村东的场院。场院边上有几个麦秸垛，北头有个戏台。大队开大会、放电影、演戏都在那儿。

 戏台上用苇席三面围挡起来，只留着面向观众的一面。台子两侧各竖着根笔直的沙木杆子，已挂上了汽灯。苇席后面让人感到很神秘，有个戴袖箍的青年站着，不让我们小孩靠近，说是怕丢了唱戏的行头。我和表弟趁人不注意溜了进去，嘿，就是一些破柜子椅子桌子。演戏的都是当村的七姑八姨，三叔四大爷，脸上抹着厚厚的油彩，有的在背台词，有的跟琴师对调，有的闭目养神……

 前街的香嫚和她娘是宣传队的台柱子。香嫚人长得出挑，杏核似的脸，伸向两鬓的细眉下有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顾盼间神采飞扬。香嫚娘模样与女儿有几分相似，只是身条比女儿多了几分丰韵。娘俩天生一副好嗓子，文革时期，全民大唱语录歌和样板戏，姥姥村的宣传队演不了整台的戏，就演片断，唱三句半。

 冬日天黑得早，太阳收回最后一抹余光，清冽的天空出齐了星星，戏台上的汽灯也点亮了。大队妇联主任是后街品子他娘，穿一件黄军装走上台，背了一段语录后，扯着嗓子吆喝：大伙静静，今下黑第一个节目，《沙家浜》里的《智斗》……

 幕布拉开，演草包司令胡传奎的是小刚他爹，演刁德一的是家英她叔，演阿庆嫂的是香嫚她娘，三人摆好架式亮相在众人面前。他们的唱念做打有板有眼，幕侧打板拉琴的同样不含糊，配合得天衣无缝，特别是香嫚大爹云山的京胡拉得那真是令人叫绝。

 《智斗》演完了，又演《红灯记》选段《痛说革命家史》，香嫚饰演李铁梅，香嫚娘戴上假发套演李奶奶，虽然是母女，但在戏台上演的是祖孙，母女的唱功表演都很到位，演完台下一片掌声。那天还演了《沙家浜》中的《养伤》一场戏，沙奶奶与郭建光的对唱。沙奶奶还是香嫚娘，至今回想起来，我仍然感到奇怪，她怎能唱花旦和老旦两种唱腔，还唱那么好？

 饰演郭建光的是一个回乡知青，是姥爷一个远房侄子的儿子，叫援朝。姥爷这个侄子随军南下，在南方某省当县委书记。援朝身材挺拔，嗓门洪亮，虽然唱腔说得过去，毕竟生长在南方，没喝几天家乡水，念白偶尔露出南方味。但他演戏认真，很受人们喜欢。特别是香嫚，没事总围着援朝转。明眼人看出端倪，姑娘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也很正常。香嫚她娘时常敲打闺女：人家爹是大官，没几天就回南方，你得有分寸，别竹篮打水一场空。香嫚扑闪一双大眼睛，说：娘，俺有数，别看他是城里人，可他心眼好……

 听姥姥说，香嫚老爷爷有30亩地，家里有十几台织布机，分家时将20亩地给了老二香嫚爷爷，剩下的地和织机给了老大云山爹。香嫚爷爷染上恶习，家产败光；云山爹靠织机挣了钱又买了几亩地，日子过得很像样了。香嫚姥爷原是市里纺织厂修机器的师傅，得罪了人躲到姥姥村，给云山家打工。那年香嫚娘在织机上织布，闲暇时在村后的小河洗衣裳唱曲:“小白菜呀地里黄啊，三岁两岁没了娘……”她人美歌美，委婉动听的曲儿像清晨的河水一样清亮。村里人说，谁能娶到她那得修三代的福。云山相中了香嫚娘，托人说媒，渐渐俩人有了感情，双方商定下这门亲事。1948年，云山爹被乡公所委任了保长，麦季前扔下一家老小，一个人去了台北。解放后，云山娘带着女儿改嫁走了，原本定的亲事成了泡影。香嫚娘急得没有法，云山也没了章程。这时，云山二爹成了村贫协主任，二爹的儿子云同比云山小一岁，从小得上了痨病，瘦得像个麻秆，苍白的脸上有两砣潮红。满嘴燎泡的云山找二爹商议，二爹说，让她跟了你兄弟云同吧！云山知道，自己孤苦无依，跟了自己只能吃苦受罪，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为了心爱的人，他咬咬牙说，中！婚后，云同的病愈发厉害，没几年就命归黄泉。香嫚娘贤淑本分，丈夫走后，她侍候公婆，照顾闺女，不止一个媒人上门说媒，她一概回绝。

 云山一个人日子过得清汤寡水，两个曾经相爱的人前屋后屋住着，但云山从不踏进她家半步，只是在胡同口遇到香嫚，脸上立刻堆满笑。他赶李村集回来，都会给香嫚买个火烧或炉包。平日里他得闲就喜欢拉胡琴，每当听到云山如泣如诉的琴声，香嫚娘紧锁的心就舒展开来……

 大队成立宣传队，妇女主任动员香嫚娘，她只叫闺女去。后来主任一遍遍做工作，还记工分，她才去的。在一起排戏，天天见面，云山知道她心里有他。面上俩人一如既往，形同陌人，但他为她配琴却十二分尽心，有时她分心唱走了调，他也能随着她的调门调整过来。村里人同情他俩，他俩却自律，没有半点绯闻。

 后来，对香嫚与援朝的恋爱，云山找香嫚娘认真地谈了一回，让她告诉香嫚心中有数，但正处在热恋的闺女根本听不进去。村里人说，看见两个孩子手挽手逛栈桥……没几年，援朝参军后上了军校，没人相信他们会有好结局。香嫚对娘说，要是援朝不娶俺，俺也要找个中意的！后来，援朝军校毕业成了中尉副连长，与香嫚成了亲。香嫚领着援朝给街坊邻居送喜糖，头一家就是后屋云山大爹。云山嘴里含着喜糖，甜在心里，笑在脸上，眼里闪动着幸福的泪花。没过几年，香嫚随军离开了村里，还带走了娘和云山大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