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欢
法国女作家安妮·埃尔诺新近获得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长篇小说《悠悠岁月》是她的代表作。这是一部传奇的作品,一经出版即获法国杜拉斯文学大奖,被法国著名的《读书》杂志评为年度二十部最优秀的作品之一,被人民文学出版社评选为“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
《悠悠岁月》通过对一些老照片的回忆,连结起一个女人六十多年来的成长经历,从上世纪40年代父母的贫苦生活,到自己的童年、少年、学习成长、职业选择、亲密关系,再到身份焦虑、生病患癌、自然衰老等,这一代法国人的生命境况在我们眼前真实呈现。书中既有对堕胎、离婚、婚外恋情等个人隐私的直观叙述,又有对总统大选、失业潮、国际风云和移民问题等社会大事件的独到见解,堪称一部将个人成长融入时代变迁,同时将历史进程写入平凡人生的杰出的法国“社会自传”。
埃尔诺1940年出生于法国诺曼底大区滨海塞纳省,她的创作初衷,缘于感慨“所有的印象都会消失”“一切事情都以一种闻所未闻的速度被遗忘”,她希望为耻于发声而被迅速遗忘的人们写作,为他们记录时间的流逝,她坚信“唯一正确的写作,是拒绝所有的虚构和所谓‘自传’,建立在自己和社会历史现实的关系上”。
翻开《悠悠岁月》,扑面而来的是灼人的真实:“六年级入学考试前的星期天,她的父母大吵大闹,父亲要把母亲拖到地窖里放着弯刀的包装箱旁边杀掉……”这是发生在埃尔诺家庭里的真实事情,她曾将其写入小说《耻辱》中:“那是六月的一个星期天,中午刚过,我的父亲要杀我的母亲……”那是1952年6月15日,是埃尔诺童年记忆最深、也是令她受惊吓的事情,她不敢相信,深受她爱戴的父亲要杀掉深爱她的母亲。这件事情对她的刺激和影响极大,以至于她的记忆力大大减退,做任何事都不能专心,不能相信别人,认为一切都是虚假的。直到十五年后,她的父亲去世,父亲杀母亲不会成为事实,她才得以释怀。
除了敢于写出家庭生活的丑陋外,埃尔诺关于堕胎、性、镜中的裸体等描写,也非常勇敢和不加修饰。她不仅是在记录个人的成长,更是在用献祭耻感的方式,将难以启齿的遮蔽处一层层扒开,坦承心底的创伤和耻辱,展现跨越社会、性别、阶层、语言和年龄的共同人性。正如埃尔诺自己所说:“我们的语言、我们的历史不一样,但是我们在同一个世界上。”
埃尔诺的作品之所以打动人心,除了直击心灵的真实,还因她记录了一代法国人的共同记忆,引起了强烈的情感共鸣。书中使用了大量具有时代特色的词汇:知名天气预报员“太阳夫人”、治疗疥疮的药物“玛丽花”、系列电视动画片《小丑吉里》、法国付费频道著名节目《一无是处》……法国人对这些事物耳熟能详,这是他们集体的记忆和时代的符号。当然,中国读者对此还比较陌生,但不妨想象一下:如果有一本书,融汇了一个时代中国人的共同记忆,将“上山下乡”、麻花辫、辞职“下海”、邓丽君、汪国真、喇叭裤、“爆炸头”、中美建交、香港回归、“超女”“小鲜肉”等时代元素和个人心路进行生动记录,我们一定也会深受触动,并为之悲喜交加。
评论家们激赏埃尔诺“崭新的风格和出色的语言”。在语言风格上,埃尔诺以原始的真诚,通过简洁平实的文字和丰富具体的细节,来还原自己的生活,同时完成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结。她讲述自己的家庭生活:“她在一天之内常去的地方(中学、家乐福、肉店、蒸汽熨衣铺等等),她在一辆迷你宝马上的行程,在儿科医生、长子的柔道课和次子的陶艺课、邮局之间,每做一件事情就计算用去的时间,上课和批改作业,准备早餐,孩子们的衣服,要洗的内衣,午饭,购物,除了面包……”这些无穷无尽的日常小事,琐碎而杂乱,却能瞬间激起家庭主妇们的强烈共鸣。
埃尔诺时刻保持着自己与世界的联结,即使是最简单的时间叙述,她也要写出那些震撼人心的共同记忆。在书中,她用“在伊泽尔省的圣洛朗迪蓬舞厅里还发生了火灾的冬天”来代替“1970年的冬天”的表述,后者只是一个机械的时间表达,前者却唤醒了一个集体共同的记忆。那场大火导致146人死亡,是当年法国的重大新闻和惨痛教训。
《悠悠岁月》之所以备受瞩目,还在于它采用了“无人称自传”的体裁,这是由埃尔诺创造的前所未有的新体裁。所谓“无人称自传”,是指抛弃第一人称“我”,而采用第三人称、也就是无人称的泛指代词来写作。这使得她可以与现实的真相保持客观的距离,继而从悔恨的泥淖、本能的羞耻感中完全抽离出来,用锋利的刀精准划开“精神内耗”的伤口,以冷静理性的语气进行完整叙事。
正如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所言,埃尔诺在文学创作上的“勇气和敏锐度”使她获得这一至高无上的奖项,她“以勇气和临床医生般的敏锐揭示了个人记忆的根源、隔阂和集体约束”。正是这样的埃尔诺,完成了《悠悠岁月》这部杰出的法国“社会自传”,为全人类保留了一个时代永远的珍贵记忆。
作者简介:乔欢,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资深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