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直

　　《从老牛湾出发》是刘景侠的一部长诗。由于其不注重于叙事和抒情，不能界定其为叙事诗和抒情诗；似乎哲理的突显也不十分鲜明。可由于诗中的环境、背景、人物和事件都会给读者留下清晰的印象，称其为借鉴了小说文本特点的长诗比较恰当。

　　《从老牛湾出发》闪避了“写实”“记事”等一系列现实呈现的可能性，不着意于抒发情感渲染情绪，从文体和形制上实现了一种突破。长诗整体为汪洋恣肆铺排诗句，大有一泻千里一仰难尽之相。长诗的“长”，不仅是篇幅的定义，更是一种新型“诗体”的规定。长诗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阅读体验，似乎走近了一方绝对陌生的世界，只有用“置一方陌生的世界”借以实现对其创作艺术的简要认知。

　　诗歌大多是作者的一种精神性的表达。但是，在《从老牛湾出发》里却很难判定作者的精神本体架构和表达状貌。所以，极有必要探讨一下作者创作时的精神形态。

　　通读长诗之后方才察觉，作者是以一种“纯精神”的形态存在或者说运作的。这种形态，像极了“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大地”，也就是一种“飞升”之状，或者说在创作过程中，作者的精神游离了肉体，独立存在于时空中，所以才获取了“诗性”和“陌生”，甚至有点“魔幻”的韵味。作者在创作时完全绝缘了自己的知识、经历、认知等元素组成的“自我”，将一个全新的“自我”赋予了创作《从老牛湾出发》的笔。此时，这个未曾存在过的“自我”从天而降，使得作者得以从近处观察而且绝对不参与长诗创作。这个作者，才是《从老牛湾出发》作者的精神形态。

　　作者打造这样一个全新的精神的“自我”价值何在？长诗要传达的是一种永恒，这种永恒不是常规意义的“存在”，而是某一瞬间的持续性延展，也就是说人类心灵活动的某一秒，持续不断地接续呈现，一是时间的持续，二是空间上的连接，这是现实状态下无法完成的，所以作者才动用了如此胆略以完成此项壮举。

　　直觉意象这一概念，最早出现在科学界，科学家用它来表达人类知觉无法抵达的领域。作者创作时引用这种方法，借以实现对人类精神某一活动方式的艺术呈现。长诗里的隐儿、聂元梓、罗文、姑祖奶、先祖以及明朝的皇姑都是从天而降，均没有实体，全以“纯精神”的形态来表现，陌生感相当强烈，因为在日常生活或极端情形下，无法感知到如此的状貌。隐儿要找到心目中的爱人，聂天梓也为这一目标愤然前行，在长诗的中间部位，划桨手罗文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这些人在现实人类无法接近的世界里渴望、寻找、快乐、忧愁。那么，他们的一切活动包括心灵活动，只能在作者的直觉意象里得以呈现。

　　艺术是拒绝理性的，诗歌亦然。作者打造的那个“自我”，在直觉意象这个特殊的领域里大展宏图，即使有黄河、老牛湾、悬棺这些具有现实性限制的概念的左右，也丝毫没有削弱意象的细节性表现和情节进展。诗里的几个人物，有时见到彼此，有时见到早已仙逝的祖辈或者历史人物，所有的场景、语言、行为及心理活动，均无法在现实中呈现，只有直觉和意象才能承载它们。

　　在长诗里，隐儿是曼妙女子，她在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包括意念中的最爱，聂元梓则怀揣玉簪遍行世界寻找可以戴它的头颅，这样的寻找在现实生活里只是短暂的一瞬，但在诗歌的直觉意象中却得以永恒存在。他们从老牛湾出发，从洮河出发，到处寻找，他们还进到坟墓和悬棺里，他们还与作古的先祖见面，这一系列行为全都历历在目切实可感，当然是精神性的切实与可感。

　　现实世界是最直接的知觉载体，人们认识人类的精神世界，总要通过现实世界的折射来探寻。所以，《从老牛湾出发》这种全部由精神组合而成的人类心灵活动，就提供了一种全新的阅读体验，或者说展示了一个全新的、陌生的世界。

　　纯精神的人类个体，有点像“灵魂”，摒弃了人类所有的物质生活以及由物质活动引发的心理活动，是完全自由不受限制的，没有任何事物或条件对其进行限制。如此状貌的人类个体，从未在人类现实生活中出现过，也许也未曾在人类的精神活动里展现过。如果偶有展现，也只是昙花一现惊鸿一瞥，瞬息即逝，无法形成具体真切的体验。但是，《从老牛湾出发》却把这些偶有展现的瞬间提纯并拼接，组合成场景、情节和事件，并在其中嵌入人类的高级心智活动，使其与人们常规生活的某些闪现对标，这些事件虚虚地联系了人类的日常经验并在一个全新的、陌生的世界里热火朝天地发生发展，形成的阅读体验是人们从未经历过的。

　　这种阅读体验的意义，会引导人们疏离于琐屑平庸的日常生活，而进入“飞升”的特定环境，即提取了精神活动精华的瞬间并将其重组的世界，如同一个饥饿的人走进了无偿提供食品的饭店，一个衣不遮体的人遇上了夏天取单衣冬天取棉衣的一棵大树，直觉意象完成了这种超边界的满足。或者可以说，所有的读者均在诗中见到了灵魂或自己的灵魂，见到了曾经渴望的已经有过短暂体验的一种境界。

　　《从老牛湾出发》是作者的一种文体实验，最大限度地剥离了现实以及与现实相连带的要素，把人物、事件、情节、环境、作者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安置在与现实相对应的“真空”里，并以极强的带入感呈现人物的活动以及心理变化和情绪反应，使得诗歌里的一切安置在人们近旁的陌生世界，完成了现代人最急切地了解自身尤其自己所不知的那部分的急切愿望。

　　作者简介：李直，作家，著有《李直评那片土地》《庭院里的丁香树》《红记》等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