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青岛而言，海洋是城市最鲜明的自然禀赋，更是高质量发展的战略高地。近年来，青岛聚力经略海洋，在海洋科技创新、现代海洋产业体系建设等领域不断涌现创新实践。其中，践行大食物观，构建“蓝色粮仓”，是一道关乎未来发展的关键课题。中国海洋大学水产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田相利，30余年如一日，将科研的根系深深扎进池塘泥滩与碧波万顷，以生态智慧求解水产养殖“增产与环保”的平衡难题，将论文写在万里海疆，把科研做进鱼塘虾池，为“蓝色粮仓”建设写下一份既有科技高度又富人文温度的答卷。

　　重构水下“朋友圈” 让鱼虾贝等共筑生态家园

　　“我国水产养殖产量占全球60%以上，但过去的高密度养殖模式也伴随着环境压力。”采访中，田相利开门见山指出行业痛点。他打了个生动的比方：就像人住在房间里，假如吃喝拉撒都在一处，若不处理，环境必然恶化。传统单一品种高密度养殖亦是如此，鱼虾的残饵、粪便全部留在水中，超过池塘自净能力，富含氮磷等物质的尾水排放便成了污染源，不利于水产养殖动物的生长。

　　“我们的目标，是打造一个‘鱼肥水美’的和谐系统。”田相利的解决方案，是深入研究并推广多营养层次综合养殖。这并非简单地把不同生物混养，而是精心构建一个水下“朋友圈”，让鱼、虾、贝、藻、参等各居其位、各取所需、互利共生。他解释道，以养殖中国对虾为例，投喂的饲料中未被虾摄食的残饵及其排泄物，可以被混养的贝类滤食；虾代谢产生的溶解态营养盐，能被龙须菜、海带等大型藻类吸收；而底栖的海参，则可以清理沉积的有机碎屑。“这样，原本的‘污染物’在系统内就被转化为其他养殖品种的‘营养源’，实现了物质循环利用，大大减少了向环境排放的废物总量。”

　　这套模仿自然生态的养殖模式，意义深远。它显著降低了养殖水体富营养化和赤潮发生风险，大型藻类还能固定二氧化碳，成为“蓝色碳汇”。同时，经济效益也得到提升，同一水域可产出多种高价值产品，且品质更优。田相利团队的研究，甚至为未来远洋航行、太空生存提供了想象空间——在封闭生态系统中，这种模式或许是实现蛋白质持续供应的可行路径。

　　然而，“最佳拍档”的寻找与系统平衡的维持充满挑战。物种间生长条件如何匹配？投放比例如何精准？病害防控如何兼顾？这需要深厚的生态学功底和大量的实践验证。田相利带领团队攻坚克难，建立了完善的理论与技术体系。“经过多年研究积累，目前针对养殖户的共性需求，我们已可以提供从理论到实践的全链条指导。”他感慨地说。

　　激活“隐形工厂” 微生物撬动绿色养殖新效能

　　如果说多营养层次养殖涉及宏观生态的调控，那么田相利深耕的另一个领域——水生微生物生态学，则是在微观世界发动了一场静悄悄的“革命”。

　　“微生物就像养殖水环境中无所不能的‘隐形工厂’。”田相利形象地比喻，它们既是分解者，能将残饵粪便等有机物分解；也是生产者，能合成营养物质，甚至影响养殖动物的健康。比如生物絮团养殖技术，就是通过向水体添加适量碳源，调控碳氮比，促进有益微生物形成絮状聚合体。这些絮团能高效吸收水中的氨氮、亚硝酸盐等有毒物质，将其转化为菌体蛋白，同时又能被鱼虾摄食，替代部分饲料，实现“变废为宝”。该技术可实现高密度养殖且大幅减少换水，是节水环保养殖的利器。

　　微生物的作用还远不止于此。“野生三文鱼通过食用含有虾青素的藻类和浮游生物，鱼肉会呈现漂亮的橙红色。如果想让养殖三文鱼的肉色更美观，可以在饲料中添加虾青素，而某些微生物就能产虾青素。淡水鱼的土腥味主要来自放线菌代谢产物土臭素，我们筛选的特定微生物可以降解它，改善鱼肉口味。”田相利列举的例子，生动展现了微生物调控的巨大潜力。

　　如何将大自然的微生物“宝藏”转化为实际生产力？田相利团队建成了一个庞大的菌种资源库，收藏了12000多株微生物。他们像严格的“星探”，从黄海渤海的冷水团、养殖池底的淤泥、甚至是污水沟等地，筛选具有耐低温、高效降解污染物、抑制病原菌等特殊功能的菌株。

　　“这工作如同大海捞针。”田相利回忆，他曾有一名硕士研究生为研究海参养殖微生态，用传统的培养方法，从样本中分离微生物，每次采样后昼夜连轴转好几天，整整一个养殖周期才分离得到近700种菌株。正是这份执着，换来了丰硕成果：团队开发出多种微生态制剂产品，使刺参育苗死亡率降低22%，对虾养殖死亡率降低18.5%，效益提升20%以上。他们合作建成的年产2000吨微生态制剂生产线，产品推广应用后，年均创值超1500万元。

　　论文写进深蓝

　　一线躬行解难题践初心

　　所有的实验室研究与理论创新，最终都要接受生产实践的检验。田相利始终坚信，科研的价值，在于解决实际问题。

　　11月底，在广东举办的第九届水产动保高峰论坛上，田相利作为报告嘉宾站上讲台，向业界同行分享了水产有益微生物的最新应用进展。这场由他于2017年发起的论坛，已累计服务企业超1000家、培训人员超3500人，成为行业技术交流与标准制定的重要平台。

　　而讲台之下，他的身影更多出现在沿海、内陆的养殖塘边。他常与养殖户同吃同住，深入一线。在他看来，实验室的数据再漂亮，不如池塘里多收一斤虾、少死一条鱼。

　　2020年，山东滨州大片由盐池改造的虾塘遇到了麻烦。高盐度、大水面、技术滞后导致亩产不足百斤，这产量与其他地域亩产动辄上千斤的数据比相形见绌。此外，夏季浮游植物暴发，夜间耗氧致使虾大量死亡，更让养殖户心急如焚。田相利带领团队实地调研，开出“良方”：引入微生物调控技术，抑制有害藻类，稳定水质；指导安装自动投饵机，精准喂食，减少人工成本；推行多营养层次综合养殖，利用贝类滤食浮游植物。当养殖户担心微生物制剂成本过高时，田相利给出更“接地气”的方案：他耐心指导养殖户利用现有水池水桶，将核心菌种低成本扩培，“一公斤成本仅几毛钱”。这套“组合拳”打下来，盐池养虾产量和效益均提高约30%，水质指标改善20%，污染排放降低20%。他的学生还定期前往采样跟踪，形成了长期帮扶机制。

　　此外，他还积极推动产学研融合。他所筛选的枯草芽孢杆菌抑菌性能突出，相关技术由合作企业转化后，推出的系列产品年销售额达千万元。他线上、线下培训技术人员、养殖户超50万人次，将复杂的生态养殖和微生物技术，化为群众听得懂、学得会、用得上的实用技能。

　　从实验室的显微镜，到广阔的养殖海域；从精深的理论建构，到塘边的“土法”扩培；从国家科技奖的领奖台，到弥漫鱼虾气息的塘埂……田相利穿梭其间，参与国家级、省部级的50余项科研项目，发表的280余篇论文，17项授权专利， 荣获的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山东省科技进步一等奖等荣誉，见证了他的步履不停。他是一名科学家，以创新突破行业瓶颈；他也是一名扎根大地的“老渔技”，用真心服务万千养殖户。在他身上，体现了新时代科技工作者“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的赤诚和担当。

　　田相利的故事，是青岛向海图强、建设“蓝色粮仓”的一个生动缩影。他和团队所探索的绿色发展之路，不仅关乎百姓的“菜篮子”，更关乎那片我们赖以生存的蔚蓝海洋的未来。他们用智慧与汗水耕耘出的生态智慧，正如澎湃浪潮在这片蓝色国土上奔涌向前。

　　青岛晚报/观海新闻/掌上青岛记者 张琰 摄影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