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青岛的老城区开了一家叫小确幸的西餐馆。来吃的客人说，老板，你这个店好小，就跟蛤蜊壳一样大。 我不好意思地解释：“哎，所以才叫小确幸嘛。”

　　因为雇不起前台，我亲自给客人端茶倒水。通过长久的观察，我发现一个秘密，女性的饭量非常不固定，与对面的人物大有关系。闺蜜相伴，她们的饭量翻倍，令普通男人望尘莫及。如果协同心仪的男性，饭量可以骤然减到三分之一。或许，在充满感性的女人心中，对面的那个人才是地道的主菜。

　　她是我见过饭量最小的女孩。一副地道的杀马特造型，华丽如彩虹的朋克头，M65飞行员迷彩夹克，上半身呈现出饱满的球状。黑色束身裤包裹的两只腿，却如鸟足一般纤细。同炫目的外表相比，那张脸倒是不施粉黛的素颜，清秀稚嫩得如同初中女生。

　　午后两点，客人们已经走光了。她带点怯生生的样子，如同迟到的初中女生溜进教室，轻悄悄地推门进来，只点了一份奶油蘑菇通心粉，并特别交代，不要放培根。上菜之后，我给碟机里塞入一张阿莫多瓦导演的电影《对她说》的原声CD，就在吧台后叮叮当当地刷杯子，而她坐在角落缓缓进食。当播放那首西班牙语的《鸽子之歌》时候，她从盘子里抬起头：“老板，这个唱歌的男人，发出咕咕咕的声音，是在唤鸟吗？”

　　“嗯，您大致猜对了。歌词的意思是，一个失恋的男人，因为伤心而死，他的灵魂变成了一只鸽子，不停地呼唤着恋人的名字。”她点点头，“难怪有一种很悲伤的感觉。”我敏感地瞥向她的盘子，发现了一桩奇景儿：那些粗壮的通心粉，居然没有被吃掉，而是整齐地排列在盘子中央，砌成一堵墙的形状。

　　“不好意思，这个不合您的胃口吗？好像一点都没有吃。”她嫣然一笑，“你不用担心，非常对味。我都吃光了啊，那些奶油蘑菇的酱料，可是吃得干干净净，一点都没剩下！”拍了拍肚子，她伸个懒腰：“感觉好撑啊，太久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意面了！”

　　我如堕五里雾中，“恕我直言，这点儿酱料都不够塞牙缝的，怎么会撑到的！”对于人类来说，自然远远不够，对于鸟类来说，算是相当了不起的饭量了！她的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我觉得自己才是一个茫然失措的初中生，正趴在课桌上睡得香甜，蓦然被数学老师点名，不晓得应该如何作答。

　　“没错，我是一只鸟，不过可不是什么伤心的鸽子。”我觉得她很有幽默感，决定配合一下：“那，您是哪一种鸟类——”“戴胜鸟。戴是爱戴的戴，胜是胜利的胜。”

　　我茫然：“不好意思，我孤陋寡闻，没听说过。”她非常善解人意，“毕竟你不是鸟类学家，不晓得戴胜鸟十分正常。不过，作为开餐馆的，免不了要招待三界五行的神神鬼鬼，具备丰富的学识，并不是一件坏事。譬如，你压根儿就不知道，秃鹫也曾经光顾过你们小确幸吧。”

　　“秃鹫？”我越发茫然了。“她们通常都是神气活现的样子，鼻子尖尖的，下巴也是尖尖的，指甲也是尖尖的，无处不是攻击性武器。”“但是，人类之中，整容的女性越来越多，基本上都是这种鼻子和下巴尖尖的款型，倒是很难辨别。”“秃鹫的特点是喜欢吃肉，而且喜欢臭烘烘的腐肉，撒了大量香料的，如果你端给她们的是品质良好的鲜肉，她们就会非常生气，认为是质量问题。”我恍然大悟，“这么一说，倒是有些印象了，的确遇到过这么几位品味莫名其妙的女士，鼻子和下巴也是尖尖的——”

　　戴胜鸟轻轻捋了一下她华丽的发型，犹豫了三秒钟，徐徐道来： “秃鹫另外有个特点，就是喜欢在一些美食类的平台写评论。因为秃鹫这种生物，爱吃臭肉，品味可怕，但非常介意自己的尊严，喜欢装出一副权威的样子。”我大吃一惊：“这些平台是你们鸟界的，还是人界的？”戴胜鸟笃定地点点头：“就是你经常浏览的那个。”

　　我觉得自己的三观大厦如同遭遇了八级地震，摇晃得岌岌可危：“天呐，世界怎么了，秃鹫这种不分香臭的家伙居然在冒充美食家。”戴胜鸟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何必大惊小怪，她们还热衷于当网红呢！大量购买人类的香水、衣物、包包，以及其他华丽丽的奢侈品。嘟着尖尖的嘴巴自拍，在各种社交媒体上炫耀。”

　　我有些不信：“照你这么说，秃鹫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还会跟人类的男孩谈恋爱吧！”“当然，这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默默无语地望了望窗外，红色的屋顶上，正好有两只胖胖的麻雀在那里踱步，在日光的照耀下，饱满得如同网球一般。这两只灰扑扑的麻雀，应该不会光顾小确幸餐馆，更不会跟人类恋爱。这才是我熟悉的那个平凡世界。

　　“那么，鸟类入侵人类世界这件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戴胜鸟脸上露出了一丝懊悔的表情，但既然已经打开了一扇秘密之门，也不好砰的一声马上关闭：“这个事情几乎跟人类的历史一样漫长。要不，那些民间传说是怎么来的？不过，放心啦，只有极少数的鸟类才有这种奇妙的能力。你刚才观察的麻雀，它们确实就是普普通通的麻雀。”

　　大约戴胜鸟害怕吐露更多的秘密，就匆匆埋了单。小确幸的一份奶油蘑菇通心粉卖38块。她掏出了一大把皱巴巴的零钱。我听她说了这么多有趣的事情，加上她吃得委实不多，便只收了20块。她简直要欢喜雀跃了：“太好了，这些钱我攒了半年，剩下的，还可以去喝一杯奶茶。”

　　我呵呵一笑：“反正你也只是舔舔奶盖就够了。不过，我还是有些好奇，你的钱是如何攒下的？”“我每天都飞来飞去，马路上啊，草坪上啊，难免会发现人类不小心丢弃的钱币，就收集起来。不过，因为你们人类携带现金的越来越少，攒钱也就越来越艰难了。”她的表情变得黯然。“那你为何不像秃鹫一样，跟人类的男孩谈恋爱呢？他们会主动给你钱花的啊！”“我热爱自由，讨厌鸟笼。爱情是无形的鸟笼啊！只有心如铁石的秃鹫才能战胜爱情，其他的鸟类则不能。”

　　戴胜鸟抛下最后一句话，推门走了出去。有那么几秒钟，我产生了错觉，她仿佛腾空而起，振翅飞去。然而并没有。一队队的旅行团汹涌而至，人流裹挟了她窈窕的身形。她华丽的朋克头和导游的三角旗一起消失了。

　　此后的开店生涯中，我接待了不少趾高气扬的秃鹫女士，但没有再碰到一只戴胜鸟。或者说，再也没有与她相遇。我特意去搜索了戴胜鸟的图片，如同一只非常迷你的凤凰，居然还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算是有些尊贵的身份了。像我，跟麻雀一样普通，压根就不在保护动物之列，根本配不上她。但我还是忍不住神往，如果有这么一个戴胜鸟女朋友，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她很可爱，并且吃得很少。可以这样对她表白，说：“我养你。”我信心十足，虽然只开了一家跟蛤蜊壳似的小店，但我没有吹牛，真的养得起她。

　　当然，她八成不会同意，因为，她不喜欢困在鸟笼一样的爱情里。所以，我要努力变得更好，让心灵不再是狭窄的牢笼，而是像天空一样辽阔。也许，到那时，她就会再度出现在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