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翻到朱天文的《巫言》，开篇就是购物经历，里面提到帽子小姐在国外旅行发现的一件“金缕衣”。喜来登楼下的店里，开价九十八块六美金，杀价不成，暂搁到今天再买。然而一夜梦觉，金雾金沙里的藤萝，漫步着的紫孔雀、蓝象、红鹦鹉、绿鹿，香花异草——金缕衣无限滋长，已经占领了她的心，以至于泰姬陵都没有兴趣去看了。她开始担心店铺休息，那她和这件衣服就“永别”了。

　　幸亏店铺还没有关门，她直接跑进去，另一个女性也小跑进来。为了另一件。幸亏两人要的不是同一件。她们总是在店铺前交手，第一次是抢红绿对冲色的曼陀罗纹路的绣垫，两人都不肯松手，直到其中一人一把松开，放弃的能量击中了她。

　　不结伴同行的旅行者，不社交，不沟通，不负责，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姿势行走在旅行途中，乐趣就是“瞎拼”。回到家里，帽子小姐发现自己并无动力去打开风尘仆仆的印度行李，任其像恐龙蛋一样蹲踞在角落，慢慢拆开后，那些五颜六色、那些七味八香窜出来，吓坏了她，梦中魂牵梦绕的“金缕衣”，已经完全不知道买下它的冲动来自哪里。

　　东西散落，变宝为石。不由联想到自己的购物经历：去尼泊尔，看着商店里的小羊皮夹克发呆；去巴基斯坦，看着那些新艺术风格的水晶玻璃酒壶，心里生出无限的欲望；在京都街头的艺术家小店，看着一个山石嶙峋感的小瓷器，简直是扑上去，占为己有。买，构成了填补空虚心胸的必杀技，至于买回来怎么处理，是否使用，完全被置之脑后。

　　直到某一天屋子里的东西逐渐淤堵，才想到清理，可还是这也舍不得扔，那也舍不得扔。不做减法，这些古怪的、华丽的、无用的物质，就像茧房，把我们重重包裹住。

　　去一位六十岁的先生家里。他常年住在德国，北京的房子非常简单，客厅正面只有一幅书法，是父亲的遗墨，然后是不多的几件茶具。寥寥可数的家具和器物，杯子是蔡晓芳的，椅子是丹麦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经典款，讲究是讲究，可未免有点寥落。他对我说，到了他这个年纪，已经开始做人生的减法，不再积攒物品。很可能在他去世后，家里人甚至会觉得处理麻烦，所以不如他自己开始减少积累。我后来一想，顿时凄然，我们心心念念的美物，最后真的要自己处理吗？

　　一般人的积攒、购买，满足的不过是自己的物欲，但欲望这个口子，一旦打开，就没那么容易收紧，只会越来越野蛮、贪婪、强壮有力。我们买每季的春装，买过多的食物，买金银珠宝，买或真或假的藏品，每天的购买让我们充满活力，似乎这才是人生真正的意义。

　　人的一生，能积攒下来的华丽的垃圾，实在太多了。也许世家大族的代代传承，才是更好的出路？那天和朋友聊天说到这一话题，她说正好在看苏富比拍卖，拍品持有人中有英国的世家，几百件十六、十七世纪的油画，衰落的乡村别墅，华丽的中古瓷器，数不清的珠宝首饰，足足几个时代的遗产……这一切的价格是：两千万英镑。

　　朋友也恋物，说特别想去买点瓷器回来。我说，看到这些物的废墟，难道不让我们醒悟吗？她说不，还是要让现世安好。

　　也未尝不是一种快乐，在各种自己喜欢的物品的包围下，被扎实的金属、木材、毛织品、真丝和瓷器包裹着，也似乎是一种被肯定的人生。可是，一个人所需的东西能有多少？还真的要约束自己的欲望呢。

　　在京都旅行时，一家古老的寺院中，有专门的茶具冢，主人用坏用残的东西，可以送到那里去。这也许是亲密之物的最好去处。我在想，有朝一日，能给自己的东西找到好的去处，也是一门重要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