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抱着蓝布包袱走进三大娘家的天井时，蹲踞在猪圈旁的老杏树已开成一片片白色的云翳。三大娘掀开包袱的一角儿，一张粉嫩嫩的小脸儿像一朵杏花儿开在眼前，还没摸到那肉嘟嘟的脸蛋儿，一片花瓣儿正落到孩子的眉间，于是，杏儿便成了杏儿的乳名，

　　三大娘嫁过来十多年了，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娘回娘家时，发现村里人正围在井台边的杏树下，走上去一看，一圈人中间的地上，放着一个蓝包袱，包袱里的小人儿正吮着自己的大拇指，杏花一样粉嫩的小脚在空中踢来蹬去。

　　红花初绽雪花繁，重叠高低满小园，在这样的季节，杏儿被正怀着我的娘抱来，送给了三大娘。

　　老杏树无言，却是我们最好的保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地里的农活忙了，没有时间看孩子的妯娌俩，等天儿暖和了，便在老杏树粗壮黢黑的树干边铺一条麻袋，把我们放上，怕我们乱跑，再用一根布条把一只脚拴住，系在杏树根部。我俩扶着粗糙的树干慢慢站起来，再咕咚坐下。母鸡挓煞开翅膀跳起来，用尖尖的喙啄我们啃来啃去的那块儿白面饼，大黄狗也垂涎三尺地趴在地上看着我们。扶着树干练习站立、坐在麻袋上捉来来往往的蚂蚁、趴在地上抠知了猴圆圆的洞口……老杏树默默地看着我们，用它那粗壮的臂膀为我们遮出一片清荫；绿绿圆圆的杏树叶在风中哗啦啦响着，似乎是为我们哼着儿歌；杏子熟了的时候，老杏树时不时从树上掉下来几个黄澄澄香喷喷的杏子，我们攥在手里舔着，手上、脸上、肚皮上都黄乎乎一片。

　　斗转星移，一年年拿了压岁钱的我们渐渐长高，树干上贴了“抬头见喜”的老杏树却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树下的清荫面积越来越大。麦收后种完玉米，三大爷便时常在树荫下从麦秸草中捡漏下的麦穗，或者用晒干的麦秸草编成圆锥形的苫子，抑或用麻绳和秫秸打成一床床卷箔，勤劳的农人从来不会荒废半寸金子般的光阴。我们翘着马尾辫在三大爷身边跳来跳去，为他拿一把麦秸草，给他递一根秫秸。树上的知了不停地叫着，麻雀从绿叶间落到地上，圆圆的灰脑袋一伸一缩地啄食着地上的麦粒。不识字的三大爷满肚子都是神神鬼鬼的故事，就像树上密密的杏子那么多。《聊斋》里的《画皮》、《西游记》里的杏树仙子、抑或他临场发挥的皮货子精的故事，让我们听得既爱又怕，晚上从树下走过时，猛一回头，似乎看到树杈间正坐着黑面獠牙的妖怪……

　　更多的记忆，是我和杏儿在大杏树下守护杏子的“壮举”。“杏熟当年麦，枣熟当年禾”，杏子熟的时候，恰好赶上割麦子，所以我们又叫“麦黄杏”。麦子熟了，生产队里忙着在地里收割，村子便成了孩子的天下，七岁八岁讨狗嫌，一群小子又来了，一贫如洗的生活、寡淡了一冬的味蕾，飘满了整个村子的香气，都让他们对三大娘家满树金黄垂涎三尺。于是，他们或明目张胆地拖着一根长长的梧桐杆，在杏树上猛敲几杆子，匆匆划拉着掉在地上的杏子，在我们的吆喝声中转头就跑；或心怀不轨地在衣兜里揣着几块土坷拉，跑上前冲着杏子扔一块，捡起掉在地上的杏子便塞到嘴里；有的胆小的孩子有事没事地在墙外杏树底下来回走几趟，希望能捡到几个被风吹到地上的杏子……

　　我们的任务就是保护好杏树上的每一个杏子。那一次，我们正在墙外树下玩跳房子的游戏，忽然，墙角人影儿一闪，一块儿土坷垃落到了我的额角，我疼得“哎哟”一声捂着头蹲到地上。平时胆小怯懦的杏儿却像一匹愤怒的小马驹，闪电般朝墙角的人影闪动处奔去……晚上，我正在杏儿家吃香喷喷软绵绵的杏子，突然听到墙外传来了一阵骂声，原来是白天手被杏儿咬了一口的芒种的娘，平日里就喜欢骂街的她正“野种野种”骂个不停。问明白情况的三大娘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那天晚上，身材矮小的她默默地挎着箢子爬上杏树，在皎洁的月光下摘了满满一箢子熟得又软又香的黄杏，拖着杏儿去了芒种家赔礼道歉。乡村绝非桃花源，它有它的淳厚朴实，也有它的势利自私……

　　“野孩子”，尽管我们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这份触及灵魂的痛，但它，还是像一枚杏核，长在杏儿的生命里。裹着果衣的杏核有多么苦，杏儿的心里就有多么苦吧。更有甚者，闯关东回来的杏儿的生父，循着味道找了来，厚颜无耻地坐在杏儿家的炕上，喝着杏儿养父母为他准备的酒。他买来的红皮鞋、洋娃娃，都无法减轻我们对他的厌恶。是他，残忍地把杏儿心中的那枚杏核敲开，露出了棕色果衣的白白的杏仁。

　　对杏儿来说，那白白的杏仁就是同龄孩子当面大叫的“野孩子”，这对一个小女孩来说，是多么大的羞辱！我不知道，杏儿是怎样承受这一切的，我只知道，她坐在杏树杈上发呆的时光越来越多……稍稍长大后，杏儿辍学了。寒冬腊月，十四五岁的她便代替多病的三大爷去胶河出伕，用稚嫩的双肩担起一车车土石；农忙时节，为卧床的养母做好饭她便到农田挣工分……我还在上大学时，杏儿便招赘了跟我家一路之隔的建设，找个知根知底的男人跟她一起奉养老人。杏儿结婚时，从自家的杏树下走到婆家的桃树边，桃花儿正艳，“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我心里默默祝福，杏儿，吐出那枚苦杏核，忘掉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吧，只管奔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去！

　　虽然只是养女，但杏儿夫妇为养父母养老送终，村里人都赞叹比亲生的还孝顺。“五一”放假，我回娘家，杏儿家的旧房子翻盖成了新瓦房，庭院里的老杏树不见了，有一棵手臂粗细的桃树正结满了青桃。杏儿说，这是新品种，迎霜红，甜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