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在广西博白县城老汽车站几公里外的村庄里，有大大的果园，潺潺流水的小溪，郁郁葱葱的竹林。不仅可以爬树摘果吃到肚子浑圆，还可以下溪玩水捞小鱼回家养，以及看在四合院唱响的一出出有趣的木偶戏。只要到了假期，小时候的我就格外盼望着母亲能带我回外婆家度假。

　　木偶戏，在当地方言话里叫作“木头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家乡主要的文化娱乐之一。在外婆家居住的村里，许多村民热衷于看“木头鬼”。六堂舅非常沉迷于“木头鬼”，每天从地里干完农活，回到家就折腾他那几箱木偶家当，乐此不疲。六堂舅为人和善，平时却不大爱讲话，所以我跟其他小伙伴一样，有点怵他。六堂舅家跟外婆家只有一墙之隔，大门并排而开，每次路过他家门口，看见木门木窗开着，我总悄悄地伸长脖子往屋里瞧，看六堂舅摊开在地上、挂在墙上的，花花绿绿的木偶，六堂舅有时候给木偶补色，有时候整理木偶服饰，似乎总有做不完的事情。他的目光如此专注，根本不会留意从门前走过的我，偶尔被他抬头发现，我胆怯地低声唤他一声“六舅”，就飞也似地跑走了。

　　每当夕阳西下，看见六堂舅把他房间里的几个大木箱搬到四合院中央，我们这群娃娃就开始兴奋起来，木箱里装满了六堂舅演出“木头鬼”用到的一件件宝贝。在我们这群娃娃围着那堆箱子跑圈闹腾时，六堂舅已经熟练地将小小的一座戏台在四合院中央上搭了起来。唱“木头鬼”所需的家当不多，简单的幕布，数根大小适宜的木棍就可搭建成一个简单的戏台。当然，小小的戏台四周的架子上，插满了身着色彩斑斓服饰的杖头布偶，这些木偶神态表情各异，形象逼真，每一个都自成一体，栩栩如生。它们，是即将参演的主要“演员”。戏台小巧玲珑，大小跟一张床所占的地方差不多，除了保证六堂舅演出时的走场需要，几乎就没剩多少空间了。

　　表演时，六堂舅站在戏台的幕布后面，一边用手操纵着木偶的动作，一边用当地话娴熟流畅地一人分饰多角，说唱剧中的对白。小小的戏台旁边，有乐队伴奏配乐，铜锣、唢呐这些传统的乐器随着剧情起起伏伏。外公是吹唢呐的一把好手，更是“木头鬼”的老粉丝，自然也在乐队其中。每次看外公鼓起腮帮子吹得响亮，我忍不住好奇他可以坚持那么久的力量。毕竟，没有木偶戏上演的星空下，外公悠扬的唢呐小曲，陪伴着我们度过了许多炎热的夏夜。

　　六堂舅演出的曲目很多，每次都不一样，说唱的戏曲情节跌宕起伏，时而婉转，时而高亢，时而悲切……木偶演员在六堂舅的操纵之下演绎得精彩绝伦。戏台前，高矮不一的板凳上坐满了上下村的村民们，他们看得津津有味，听得如痴如醉。外公和奏乐队的叔伯们也是边演奏边陶醉其中，似乎在享受一场艺术的饕餮盛宴。而木偶戏演出的内容小伙伴似乎并不关心，表演的曲目也不甚了解，但这一点都不妨碍小伙伴参与的热情，往往是台上唱得有鼻子有眼，乐队敲敲打打得热闹，台前观众掌声雷动大声欢呼，小伙伴们却在戏台周围欢快地玩耍，仿佛又是另一场热闹的戏目。

　　六堂舅的木偶戏是唱的，外公的木偶戏却是讲的。外公喜欢戏后继续给我们讲戏里的故事，很多的故事内容我早已经忘记，围着外公听讲的场景却清晰无比。记得长大后有次偶然看到薛仁贵抗敌救国的电视连续剧，其中的情节跟记忆中的木偶戏重叠了，脑海里闪过外公曾经讲过的英雄故事，外公口中的薛仁贵，英勇睿智、坦诚豁达，曾让小小的我敬佩不已。听故事时我总认为是“雪仁贵”，好奇怎么会有人姓“雪”的呢？外公不识字，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多年以后我才恍然大悟，地佬话里“薛”与“雪”是谐音，这才发现原来是同一个历史人物。更没想到，薛仁贵英勇杀敌的故事早就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三餐四季，转眼几十年过去了，果园早已建起一栋栋楼房，竹林也已渐渐消失，六堂舅仍然痴迷于他的木偶戏中，带着一个团队，常年走村过寨继续演绎着一首首经典的曲目，《再生缘》《探亲》《四句头》……六堂舅的木偶戏剧本非常多，他说如果每天唱4个小时，足足可以唱上三年而不重复。逢年过节的时候六堂舅连轴转似的每天忙个不停，但他不辞劳苦，乐在其中。似乎他更乐于寻找与他一样钟情于“木头鬼”的有缘人，即使收入甚微，也没有减少他对木偶戏的热爱，尤其是博白的“木偶戏”已经成功申请了非遗，他说只要有人听，就会一直坚持唱下去。

　　也许，“木头鬼”作为一种极为平常的乡村艺术文化，在很多人的眼里粗浅简陋，但这朴实无华的文化艺术，却是民间文化的一种美好展示，一代接一代地传承着民族传统的历史底蕴。在那一场场锣鼓喧天、唢呐声声、栩栩如生的木偶戏里，演绎着一代代唱戏人的追求，充实着一代代人梦里乡愁的念想，也镌刻着一代代人童年的成长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