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瑜

　　吾家有女，今年十八。一日闲聊中说起“四大名著”，她深有感触：“小时候不理解，《红楼梦》是怎么‘混’进‘四大名著’的，长大了才觉得，其他三本怎么可以和《红楼梦》相提并论呢！”这个360度的态度转折带着孩子气的偏颇，不过，这“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确曾“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从鲁迅到胡适，从张爱玲到白先勇，从周汝昌到冯其庸，有专家学者的训诂考证，有明星名人的心灵感悟，或寥寥数语，或专著论述，堪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在这众说纷纭之中，中信出版集团推出的《蒋勋说红楼梦》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蒋勋说红楼梦》一套八册，依据中国台湾学者蒋勋先生《红楼梦》主题讲座录音整理而成，曾连续3年被央视《读书》栏目评为大众喜爱的50种好书。蒋勋先生将《红楼梦》的前八十回，也是被大多数《红楼梦》研究学者认为是曹雪芹先生亲笔所写的部分，用一回一讲的形式，结合小说文本，将自己的所思所悟娓娓道来，令人沉迷。知名影星林青霞，当年频频遭遇亲朋离世的打击，不得已出入心理诊所寻医问药。偶然得知蒋勋先生开办《红楼梦》讲座，每周五从香港飞高雄，只为聆听一段能“给予内心安定的力量”的真知灼见。

　　蒋勋先生曾先后执教台湾岛内的中国文化大学、辅仁大学、东海大学，思维缜密出口成章，遣词用句精准文雅，嗓音柔和、吐字清晰。但与一掠而过的声音相比，《蒋勋说红楼梦》更适合细细品读，字里行间蕴含的思想、道理和感情值得反复回味。

　　《红楼梦》是一部充溢美学细节的百科全书。对亲历过繁华的曹雪芹来说这就是他的生活日常，对热衷于看热闹的读者来说就很容易忽略。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将“《红楼梦》未完”指为人生三大恨之一，认为曹雪芹珠玉在前，高鹗狗尾续貂，褒贬之意完全不加掩饰。蒋勋先生曾在巴黎学画，对书法、建筑和诗词也多有涉猎研究，他在“说”《红楼梦》的过程中对相关美学细节的阐述融入了美学学者的感悟，令人耳目一新。譬如音乐，写到中秋十五贾母听戏，所坐之处要与舞台隔着一段水面，隔水送音，丝竹之声会更加悦耳，吹笛子还“须得拣那曲谱中越慢的吹来越好”。如水的月光，桂花的香气，当然要用婉转悠扬的笛声来配。在这里蒋勋先生谈了他的观点：“不同的音乐有不同的处境。有时候你觉得很奇怪，你跑到一个人家里做客，吃法国鹅肝，喝马高红酒，但给你来个大的交响曲，整得大家都累得不行，那个时候来个四重奏就对了。并不是音乐不好，而是场景不对。大家在茶余饭后，需要一个比较轻松的、清雅的东西，而不是很厚重的东西。”如此洞见，时时引发读者会心。

　　蒋勋先生的“说”其实是“解”，人生悲欢与人性善恶，亦在解与不解之间。解，就会释然，就会放下；不解，就会执迷，就会沉沦。为了说明这个道理，蒋勋先生特别提到了妙玉，这是一个“不解”的典型：作为出家修行之人，修的就是一个“空”，然后能“容”。可是妙玉连刘姥姥用过的杯子都容不下，都要扔之而后快。所以小说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对妙玉给出判词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预示了她的悲剧命运。

　　小说中出场的人物形形色色，有些甚至卑微猥琐。例如被王熙凤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死于风月宝镜的贾瑞；蛮横霸道但也有些义气，讲点感情的薛蟠；大胆泼辣却也刚烈重情的尤三姐，以普世道德价值评判都是可恨之人，其实个个都有可怜之处，他们的面目和命运与宝黛钗的面目和命运一起呈现在读者面前，并无高贵高尚或者卑鄙卑微的评判。这在蒋勋先生看来，正是《红楼梦》的伟大之处。小说原著让读者见识到人性及世态之复杂，蒋勋先生的讲解则引导我们省察自身待人处事的态度，只有不较真、不偏执、不苛责，才能在各种境遇面前都能应付裕如。林如斯女士在为父亲林语堂英文小说《京华烟云》中译本撰写的前言中回忆，父亲有一次领着她去“探”京城有名的一家青楼，当时惘然，然而终究还是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人生多面，人间万象，见识和阅历不能囿于师长教诲和书本知识，且如电影《一代宗师》中叶问所言，温柔乡焉知不会是一方英雄地？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里对《红楼梦》有“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评论。整部《红楼梦》始终被“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氛围所笼罩，即便再热闹的场面也没有极致狂欢的感觉。然后，这种一直酝酿的气氛在贾府最后一次团圆赏月时刻得到“发酵”：面对即将到来的离散和飘零，作为家族定海神针的贾母，依然竭尽全力地挽救。阖家团圆之时，即便听曲落泪，即便蒙眬睡去，仍然不肯撤席不肯“散”，这最后的努力令人“心有戚戚焉”。对此，蒋勋先生提出，告别，是人生最难的功课、最大的智慧，贾母以阅尽人情冷暖、遍览人间百态的资历仍不能坦然面对，淡然处之。读到这里，“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不免扑面而来。

　　《蒋勋说红楼梦》是蒋勋先生以倾尽大半生治学、游历之所得对《红楼梦》的详解，是基于小说文本的再创作，更是对曹雪芹先生“谁解其中味”慨叹的慰藉。

　　作者简介：张瑜，媒体特约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