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公园东南角,有几处幽静的山谷。
说是山谷,但其实两边并没有高山,一百多年的时光,阳光掠过,风儿吹过,雨水漫过,人们的脚步走过,山就成了路,石上长了树,路边开了花,这里的沟沟坎坎,就成了起起伏伏的风景。
以往,这些山谷深藏功名,被水泥的高墙、铸铁的篱笆和崚嶒的山石遮蔽、阻挡,一些好事者不畏艰辛,踩出一条条野路,不经意间走过,倒也能寻得到春天的陌上花开,赏得到秋日的风淡云闲,但毕竟是隔山隔树的山水遥望,总觉得那是别家风流,还是不干涉为好。今年的春天,突然公园就多了很多门,门里延伸出很多路,有上有下,有左有右,有的连山,有的穿门,原先遥想的风景一下子白送到眼前,有春花缭乱、秋叶纷卷之感。
于是,闲暇时候,就随便走上其中的一条,随心看一看路边的风华,走着走着,就到了山林深处,也就知道,熟悉的地方也有风景,同样的山水,角度一变,印象截然不同。没有这些小路的时候,登山只能定点,山水是静态的,城市只露半张脸;现在绕山,走的是线,转转绕绕之间,城市就流动起来,一颦一笑,尽显其妍。有时候,这风景是空间的,荷塘东面是梅园,梅园东面是会前村,会前村往东是桃花林,桃花林往北是牡丹园,牡丹园往东,一片依山望海的天高云阔;有时候,这风景是时间的,沿着太平山绿道从西往东走,这一刻还是层层叠叠的旧时光堆积在红瓦绿树之间,下一刻就是鳞次栉比的新生活铺展在蓝天碧海之下,一条路链接着历史与现实,包围着烟火生活,也寄存着诗和远方。
海边的景点,总是充盈着热闹与喧嚣,是专为远方游人准备的饕餮盛宴,处处透着仪式感。这些小路,总是灵光一闪般地显现出安静与从容,是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居住者提供的饭后甜点,是常规生活的点缀与装饰。甜点的多寡,不影响盛宴的品质,口味与风格,却能调节人的心情,那是无关饥饱的人生况味。
最让我钟情的是一处山谷,长满了水杉树,高高大大,笔笔直直,挤挤挨挨,遮天蔽日。水杉是无需装扮、自带风雅的一种树,恰与梅花的绚丽、樱花的粉白、桃花的灼灼、紫藤的热闹、海棠的红艳形成鲜明对比,用枝叶扶疏和新绿盈盈俘获人心,自成新境。炎炎夏日,一不小心走到这里,心就顿时清凉、安静下来,仿佛有人在这里安放了一台信号屏蔽仪,一下子隔开了你与周遭喧嚣世界的联系,一抬头,看见了流云,一低头,看到了自己。
到这里,才感觉到,有时恰恰是最简单的风景,反倒最动人。正如一部作品,表面的华丽远远抵不过内在的朴素与清澈,源自天然的高贵与谦逊,才是最永恒的细水流长。
许是因为这份安静,有人就想到了阅读,于是就有了木头的栈道,有了细碎的白石,有了长条的石桌,有了玲珑的木屋,有了几排的书架,有了“阅读谷”的名号。小屋是平淡的,色调一如山谷的静谧;也是玲珑的,轻盈一如水杉的灵动。
有时感慨于汉字的神奇,“书”字几经变迁,虽然已经消去了曾经的形与韵,只是残留了几缕寒烟淡墨,但人们一看到它,还是莫名心生肃穆之感、神圣之意,匆忙的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小了许多,焦躁的内心也仿佛突然得到了一些缓释,变得舒展起来。想起曾经跟老师们谈读书,说睡觉前可以翻几页、看几行。有人感慨,许是老了,或者倦了,读不下去,一翻书就困。我就开导:都说读书没有用,这不起作用了,多少现代人因为有压力,辗转不能入眠,一看书就能睡,至少说明读书还有有用的。这是玩笑话,但也有其道理在,不能成眠,是因为心还缠绕在白日的烦乱、焦躁里,读书,让人隔开了这些,进入到安静的状态,其实读书的目的,就是让人生安静下来,然后安顿心灵的。至于所谓的黄金屋、颜如玉,那是读书的末节,算不得真正的阅读的。
进入谷底,很容易让人想到陈继儒《小窗幽记》中的话:“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山谷的寂静,林子的寂静,小路的寂静,因为有了“书”,最终让人获得了内心的安宁。1928年,茨威格应约到新生的俄罗斯,拜谒了托尔斯泰墓,把感受写在了《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里,他说,“我在俄国所见到的一切,再也没有比托尔斯泰的坟墓显得更伟大、更感人的了”。这里“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铭文”,为什么“感人”,因为“人们的敬意守护着这位永不休息的人的最后安息”。敬意是源自内心的,胜过任何外在的要求、规定,或者利益的追逐、地位的渴望,源自托尔斯泰人格的伟大,而不是坟墓的堂皇。“书”字给人的肃穆感、神圣感,也正源自书本身的厚重、博大、深邃,书中有知识、有智慧,有我们生存的密码和心灵的栖息地。
谷底有几条朴实、敦厚的长凳,人们喜欢坐在上面聊天、发呆、闲坐。
几年前的夏天,青岛刮了一场大风,下了一场大雨,公园喷水池边的两棵60多岁的雪松倒掉了。一棵树的倒掉,总是让人伤感的,何况还是青岛的市树。这种原产于喜马拉雅南麓的树种,历经几代人的呵护,在青岛落地生根,开枝散叶,还曾被选中进京,成了首都的绿化树。其实在这个园子里,许多的树都有故事,许多的花都有情感,水杉有水杉的来处,莲花有莲花的转折,雪松有雪松的波澜。时光的流转中,绿芭蕉红樱桃难免惹尘俗恩怨,黄腊梅白玉兰同样会刻录人世情缘,不敢说这些树的历史就是城市的历史,但风云变幻、世事变迁,总能在疏疏密密的树影间寻到一两点陈年的味道。
雪松倒掉了,人们想着怎样相对完好地延续它的生命,于是简单修整打磨后,做成了几个长椅,供人休息,还特意立了一块牌子说明——“失去生命 使命犹在”。其实,我一直想把它改一下,从语言的对称和节奏上,应该是“生命失去 使命犹在”更佳。但如何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看了文字说明,大家都明白,都明白的事,再多说就是累赘。但无论如何,这几个长凳的确增添了风景的内涵,和单纯购买或定做的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凳子相比,它们更有温度,有担当,有情怀。
一个城市应该讲述的,其实就是这些有温度、有担当、有情怀的故事,故事就是风景,风景就是你我,就是日复一日的似水流年,你来我往,就是学会用心体会一棵草的枯荣,用情体验一棵树的盛衰,学会——在寂静的小路上,内心写满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