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魏

　　“我们不忘记任何事。……记忆是战车，记忆是道路，记忆是通向…自由的桥。”在小说《水中舞者》中，男主人公的传奇导师哈丽雅特的一番话，揭示了这部畅销之作的深层意旨。2019年，美国当今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塔那西斯·科茨的小说《水中舞者》面世，当年销量即超过100万册。日前译林出版社推出了小说的中译本，这也是继《在世界与我之间》和《美丽的抗争》之后，译林引进出版的第三本科茨作品，也是他的首部长篇。

　　《水中舞者》已先后入选《时代》、《华盛顿邮报》、《芝加哥论坛报》、《科克斯书评》、美国全国公共广播电台、纽约公立图书馆等媒体与机构评选的年度图书榜单，而素有“美版豆瓣”之称的Goodreads网站也为它开出4.1高分（满分5分），有超过10万名读者打分。目前，《水中舞者》的影视改编计划已提上日程。布拉德·皮特与奥普拉·温弗瑞将联合米高梅电影公司，制作同名改编电影，科茨本人也会亲自操刀电影剧本。

　　塔那西斯·科茨是何许人？小说缘何拥有如此炸裂的口碑？这还要从他最负盛名的非虚构作品《在世界与我之间》说起。

　　来自《在世界与我之间》的反思

　　●我们生活在一个“目标导向”的时代，我们的媒体充满吸引眼球的场景，不切实际的高见，还有关于万事万物的宏大理论。

　　●如果你要放弃生命，请让它失去得有价值。

　　●不应放弃原来的自我，任我们独一无二的自我被亵渎和掠夺。

　　●诗指向简洁的真理，一定要丢弃冗余的文字，冗余的文字从来都伴随着冗余的思想。

　　●历史之神是一个无神论者，他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命中注定的，所以，你每天早上醒来，必须认识到没有什么承诺牢不可破，甚至早上醒来这件事本身也不确定。这不是绝望，这是宇宙自身的偏好，动词超越名词，行动超越于状态，抗争超越于希望。

　　●不是因为抗争可以换来胜利，而是因为它可以确保你的一生荣耀而理智。努力理解这些，是我们在疯狂事实面前的唯一优势。

　　●我希望你成为清醒而审慎的人，不为自己的情感而愧疚，不为自己的身高臂长，笑容迷人找借口。不要为了让他人舒服而委屈自己。反正委屈愧疚也改变不了定律，我从不要求你加倍优秀，却一直希望你在这短暂光明一生中的每一天都在努力抗争，相信对你有恶意的人永远无法成为衡量你的标准。

　　●我不会让你堕入自己的梦里，我会让你成为这个可怕而美丽世界的清醒公民。

　　在美丽而残酷的世界做一个清醒者

　　塔那西斯·科茨最负盛名的作品，是2015 年出版的《在世界与我之间》，它一举夺下当年的美国国家图书奖，被《时代周刊》评选为21世纪第二个十年10本最佳非虚构作品之一。后者对十本非虚构作品的共同特质做了归纳：（它们）揭示出了各种不容置疑的真相：那些我们故意视而不见的，一直以来害怕面对的，抑或是至今不曾知晓的事情，正在等待被发现。

　　《在世界与我之间》，是科茨写给儿子的家书，在“我不能呼吸”的时代背景下， 他试图向儿子解释非裔美国人的处境，告诉他如何在一个美丽而残酷的世界，做一个审慎而清醒的人。他在书里回忆美国历史上的每一转折关头，黑人群体是如何被抛弃和被伤害的，检视美国的族裔矛盾与政治沉疴。深沉的个人情感夹杂着他对巴尔的摩成长经历的阴冷恐惧、好友被无端杀害的狂怒与无助。这本畅销书不仅让他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入围了普利策奖决赛名单，也开启了关于一个国家的迷思的探讨，迫使人们重新衡量所谓的“美国梦”。

　　书中，他特别告诫儿子要重视阅读：“探求真知是我的自由，我有权宣示我的好奇心，并循着它潜入无尽书海。我为图书馆而非教室而生。教室是兴趣的监牢，而图书馆却是开放、无穷无尽和自由的。”他更倾向于通过阅读和基于阅读的反思来获得自由。

　　评论界多用“斯多亚主义的色彩”来评判这本书，这一主义的拥趸总是用一种更理性的而非乐观的方式看待世界，他们珍惜当下，擅长反思，并时刻做好最坏的准备，坦然面对一切。这种理性被批评者们认为是缺乏“建设性”的消极。当年科茨曾在一次访谈中回怼：“我是一名作家，我没有义务显得充满希望”，“如果你们所有电影和所有故事的结局都是好人不折不扣地取得胜利，那你们的文化在关于现实世界有的问题上就是不诚实的。我的工作就是面对真实，发现我能发现的，并尽量诚实地把我看到的描述出来”。他认为，重要的是让人们知道生活的真相，然后自主选择如何应对这样的真实。

　　如他在自己的书中所言：“让所有自我辩白在烈火中熔成矿渣，思想中只留下精钢般的生活真相。”这一观念养成也塑造了科茨的写作风格，为他赢得了更多口碑和粉丝。

　　当残酷记忆与奇幻的超能力交织

　　小说《水中舞者》以主人公希兰·沃克的口吻写就。年轻的希兰生而为奴，他天赋异禀，拥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但在奴隶制的世界中，黑人是白人奴隶主的财产，希兰的才能只能让他成为更抢手的“货品”。透过希兰的眼睛，读者依然看到真实的历史：黑奴如何被任意地拍卖、出租和凌虐，当日渐贫瘠的南方土地无法维持白人奴隶主的奢华生活，黑奴成了唯一的财富来源。

　　作为作家的首部长篇小说，《水中舞者》依然延续了其对于真实的执念。据说，为了这个故事，科茨耗费十多年构思并收集相关资料，故事是虚构的，历史却是真实存在的。小说源自历史深处，关照的却是当下与未来。

　　奴隶制夺走了希兰的一切，他几乎失去所有家人，母亲也被推上拍卖台。一次，希兰驾马车时不慎跌入河中，即将溺亡之际，眼前出现了关于母亲的记忆碎片，一股神秘力量引他脱离险境，希兰活了下来。死里逃生的体验让他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最终，他决意逃离。

　　机缘巧合下，希兰加入了对抗奴隶制的地下组织，帮助黑奴逃往自由的北方。在这场残酷的试炼中，他辗转于阴暗的逃奴牢房、凶险的南方腹地和危机重重的北方自由州，结识了真正的朋友，经历了从未想象过的冒险，终于明白这场战争意味着什么。更重要的是，他开始理解自己身上的神秘力量究竟为何。

　　这是一种名为“传渡”的超能力，能够将人迅速传送到心中所想之地。传说，希兰的外祖母桑提贝丝曾运用这种超能力传送了48个黑奴回到非洲故乡。然而，要自如地运用“传渡”，须调用脑海最深处的记忆，保存的记忆越久远，“传渡者”便能到往越遥远的地方……

　　“《水中舞者》最令人惊喜的地方或许就是它毫不含糊的叙事野心，”《纽约时报》认为，“这部小说拓宽了魔幻现实主义的边界”。“拓宽”，并不仅仅停留于超自然元素的添加，小说中，地下组织的传奇人物、希兰的导师哈丽雅特如此揭示“传渡”的奥义：“我们不忘记任何事”，“因为记忆是战车，记忆是道路，记忆是从奴隶制的诅咒通向自由的桥”。保存记忆意味着保存真实的历史，从这个角度看，小说以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不仅重构了美国非裔的历史叙述，也是写给当代人的深刻寓言：当我们能直面内心深处的真实记忆，尤其是那些过于残酷的创伤记忆，才有可能摆脱过往的纠缠和禁锢，获得真正的心灵自由。

　　科茨的创作很容易让人想到另一位美国作家，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非裔美国女作家托妮·莫里森。她曾在小说《宠儿》中以一个超自然的鬼故事，揭示美国黑人惨痛的历史记忆。她提出，让鬼现身的真实用意是让历史更加真实，并强调，鲜活地表现历史是文学的一项重要使命。

　　同样是莫里森，曾写道：“记忆是重压，是必然事物，但其中蕴含着获得自由的可能性。”当残酷记忆与奇幻超能力在《水中舞者》中交织，它也以文学的形式实践了莫里森的观念。

　　爱情与女性力量是小说的底色

　　作为一部成长小说，《水中舞者》的情节推进围绕着男主人公希兰展开。但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小说的华彩部分却是对女性角色的塑造。

　　无论是希兰严厉的养母锡娜，运筹帷幄的导师哈丽雅特，还是地下组织的核心人物科琳，在一个不公义的世界中，她们以巨大的勇气捍卫个人、家庭与信念。她们并不是依附于男主人公的次要人物，甚至有读者认为，这些女性角色才是小说的底色。正是她们的品格与才智极大地改变了希兰，帮助他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这些女性角色完全不同于以往人们对19世纪女性的想象，而她们也不是作者凭空创造的形象。为了撰写这部小说，科茨阅读了大量关于美国内战前时期的历史文献，那些在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勇敢女性，她们的故事影响了他的创作。小说中最重要的女性角色就是希兰的爱人索菲娅。乍一看，索菲娅似乎具备“苦情女主角”的所有要素：身为黑奴，被迫离开家乡，被迫成为奴隶主的情妇，时时刻刻受到监视。奴隶主“要求她在去自己庄园时穿戴高贵淑女的服饰，却规定她须从庄园后门进出”。但是，索菲娅一刻也没有停止对命运的抗争，她想要逃离这座炼狱。

　　希兰与索菲娅之间关系的变化，也映射了他的成长。希兰的父亲以掠夺的方式占有了他的黑人母亲，而在希兰意识到自己爱慕索菲娅时，他唯一的参照者便是父亲，他想要索菲娅成为“他的索菲娅”。但是索菲娅并不接受这样的爱，她想要的伴侣关系是建立在理解和尊重基础上的，而不是单纯的从属关系，在她看来后者与奴役无异。

　　科茨曾在采访中谈道，希兰和索菲娅的爱情是小说的核心之一。科茨说，在传统的冒险故事中，女性角色是男性主人公的行动目标，“‘我的妻子被害了，现在我必须去做如下几件事情。’我确实想避免这样的桥段，我真的希望希兰不会把女性当作奖赏，来弥补他受到的羞辱。”于是，随着情节的推进，希兰逐渐意识到，如果他把索菲娅看成自己的所有物，他就无法真正获得个人自由，而这正是索菲娅在两人交往开始就明确告诉希兰的。没有人能拒绝科茨深刻的洞见与耀眼的文字，同样也没有人能拒绝他所讲述的爱情故事。

　　塔那西斯·科茨

　　成长于巴尔的摩，一座充斥着毒品与帮派暴力的城市。科茨的许多同龄人早早辍学，不可避免地跌入危险的犯罪深渊，但他努力爬出了泥沼。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的父亲保罗。

　　这位父亲认为一个人的价值就相当于其最近读的一本书，书的每一页都会把你从麻木状态中拖出来。1978年，他在自家的地下室里创办了黑人经典出版社，运营至今。父亲对科茨极为严格，他不断给儿子指定阅读书目，要求科茨撰写阅读报告。鼓励他了解非裔历史和文化，学习民族音乐。在危机潜伏的街头生活中，科茨以书本和知识为护盾，最终走上了写作的道路。

　　科茨和六个兄弟姐妹全部升入了大学，父母为此付出的不只是经济上的拼命，他们必须一边努力赚钱一边时刻盯紧孩子们，适时且严厉地阻止他们滑向那种似乎很酷的街头生活。这正是《美丽的抗争》所讲述的故事。书中诗化的、音乐性的语言，调侃幽默的叙事，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巴尔的摩少年成长路上的触目惊心。

　　有媒体曾经归纳了与这位美国最重要、最强有力的公共知识分子之一相关的关键词：大学肄业、开出租、《黑豹》的编剧、少年说唱歌手……科茨曾经就读的霍华德大学，是美国黑人的精神圣地，他曾表示那里“给我以智识上的训练”，他的写作生涯也开启于大学期间。不过，科茨在霍华德大学待了五年，却没有拿到毕业证，他是科茨家七个子女中唯一没有拿到大学文凭的人。

　　穷困潦倒成了科茨离开大学以写作为生的生活常态，一度，他想要放弃写作去开出租。妻子拦住了他。她相信科茨的天赋，告诉他“你必须讲出你的故事”。作家之外，科茨还是漫威漫画《黑豹》的编剧，后来也曾担纲《美国队长》的编剧。他无疑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任编剧的第一期《黑豹》就史无前例地售出35万册，创下销量纪录，也成为当月最畅销漫画。超能力、英雄、漫画、奇幻文学是他从小的热爱。在那本回忆成长历程的《美丽的抗争》中，他写到儿时最爱的《纳尼亚传奇》、漫画杂志、游戏《龙与地下城》……这些或许正是《水中舞者》中拥有超能力的男主人公希兰的缘起。

　　如果没有当作家，科茨成为一名rapper的可能性要比出租车司机大得多。12岁那年，1980年代的美国说唱乐席卷整个巴尔的摩，科茨陷入一种迷狂：所有的空余时间，他都用来听说唱、写歌词、练节奏了。同龄的孩子觉得科茨很天才。很可惜，和许多孩子一样，科茨的rapper梦也属于三分钟热度。不过，成为作家的他，被誉为“嘻哈一代的青年詹姆斯·乔伊斯”，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或许正是音乐为他注入了勇气。他充满韵律和节奏的诗化语言，或许正得益于少年时期的痴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