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盛

　　老曹的茶摊，就支在巷口第三棵槐树下。才五十出头的人，眉眼间竟半分烟火里的躁气都没有，煮茶时手腕轻轻一转，茶汤清凌凌的透亮，就像他走过来的这半辈子，到底是把浮渣都沉了下去。

　　认识的人都晓得，年轻时的老曹，可不是如今这模样。二十来岁辞了前程大好的公家差事去闯生意，为一单货能和同行争得面红耳赤，每天早出晚归，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算亏盈，心口像包着块浸了水的棉花，闷得透不过气。邻居借了东西没还，他能念叨大半天，见着人就拉着脸子，日子过得拧巴极了。后来合伙的人卷了款跑了，他恨得牙痒痒，连着大半年辗转难眠，生意没什么起色，身子倒先垮了。躺在病床上的那些日子，他望着天花板发愣，这才回过神来：先前争的、念的、抢的，到最后啥也没攥住，反倒把自个儿耗了个精疲力竭。那些揪着不放的执念，原来是捆着自己的绳子，满心盼着事事都顺意，偏是盼得越急切，心里的痛就越沉重。货丢过，钱赔过，人散过，慢慢想明白了，有些东西留不住，不是不够拼，是缘分到了头；能攥在手里的，从来不需要费尽心机，为什么不去顺其自然呢。

　　四十岁那年，老曹终于关了亏本的铺子，回巷口支起了茶摊。从前他总揪着别人的错处挑三拣四，伙计做事慢半拍，他便厉声指责，闹得店里人心里都慌慌的。如今客人打翻了茶杯，他只递过一块布巾，问声“烫着没”，再道一句“不打紧”；熟客对着他吐槽生活不顺，他也不插话，只是默默给对方添满茶汤，听着人家把心事说完。有人劝他学隔壁摊主耍些小聪明，掺点碎茶省些成本，老曹试着做了一回，但随后整夜都坐立不安，第二天便把一切改回了原样。他本就是个老实人，学不来那些弯弯绕绕的门道，只喜欢实打实卖茶、诚心待人。日子久了，街坊们都爱往他这茶摊坐，喝口茶，说老曹实在，坐在这里心里踏实。有个熟客总说忘带钱，赊了半个月的茶账，老曹也从不催。后来那客人过意不去，不仅还了钱，还多给了些，笑着说：“就喜欢交往你这种人。”老曹这下更明白了，吃亏从来不是傻，实在才是立得住脚的根本；遇上争执退一步，也不是软，是给彼此留些余地，免得冤冤相报缠了一身。

　　茶摊刚支起来那会儿，碰上连着一个月的阴雨天，没几个客人来，房租都快凑不齐了。老曹蹲在槐树下抽烟，烟蒂扔了一地，差点就想把摊子盘出去。夜里听着外头的雨声，忽然想起父辈说的“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便咬着牙撑了下来，每天天不亮就去进新鲜的茶叶，搭起雨棚、备下毛巾雨伞；客人少的时候，就整理茶器、练练字、读读书，琢磨煮茶的火候。就这么熬了两个月，雨停了，街坊们陆续出来走动，熟客带了新客，茶摊渐渐就热闹起来了。后来再想起那段日子，老曹总仰头一笑，当初以为是绝境的路，回头看才知道，原来是磨性子的历练，磨掉了身上的浮躁，也练出了扛事的底气。低谷里不放弃，咬着牙攒着力气，等风来的时候，才能接得住。

　　每逢老曹煮茶，总有年轻人凑到他身边坐，赏玩他的茶器，向他请教些处世的道理，他却从不多说什么，只笑着递上一杯热茶。茶汤入喉，先涩后甘，就像人生，争过、怨过、难熬过，放下执念、守好本心、扛过风雨，终究能品出日子里的清润与平和。秋深了，槐树叶落在肩头，老曹抬手拂去，眼底满是洒然。日子本就该这样，该来的好好珍惜，该去的坦然放手，守好自己的本色，扛住生活的风雨，便是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