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小风

　　我一直以为，北方的山河，是大地肤体上的伤痕。沟壑、山峦、戈壁、沙漠、大海、河流、森林、村庄，构成了北方地域独特的气质：博大，神秘，浩瀚，苍茫，荒凉，广袤……

　　这一年来，因为工作的缘由，我一直穿梭在中国的万米上空，俯瞰着大地的风姿，从北抵南，由东至西，视野中掠过的山川、河流、大海、戈壁、沙漠、丘陵、长城、村庄、以及那些我曾足迹可至的地方，如电影的一帧一帧，渐渐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从胶东机场起飞，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望无际、碧蓝的大海。它以博大的胸怀，包容着万物。对每一个平生第一次看到激荡澎湃的浪花，聆听到潮起潮落的人们而言，那是多么赏心悦目的感受。海纳百川，当我们面朝大海，在春暖花开时刻，静坐读书，品茗观潮，如此这般，是如诗与歌一样的生活。我想起第一来到青岛时的情景，绿皮火车一天一宿的哐当之后，最终停在那座德式的火车站前。凉爽的海风从脸庞拂过，我立刻闻到了大海的味道。我知道，可能一生，便与这座城市为伴。从此，我便深深地喜欢上这座城市，再也没有离开。

　　关于大地上的河流，我更多关注的是黄河。五年前，我曾独自完成了对母亲河的徒步丈量。在以后的时间里，我依旧努力寻找母亲河在大地上逶迤的身姿。从青岛去银川，飞机要四次经过黄河，从上帝的视角俯瞰黄河，与紧贴大地行走不同，是一种十分奇妙别样的感觉。

　　第一次飞越黄河，是经过山东济阳。济阳和济南一样，古时濒临济水。古人以“水北山南谓之阳，水南山北谓之阴”给城市命名。济阳与济南便由此得名。可惜，作为古四渎之一的“济水”，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只留下与其相关令人浮想联翩的名字。隋代开挖通济渠后，济水流域中巨野泽以上河道湮废，巨野泽以下河道被称为清水河，即我们熟悉的大清河。清咸丰五年，黄河从河南南阳铜瓦厢决堤，改道大清河，至此，世间再无大清河。从那以后，流经济南与济阳之间的那条大河，从古至今，以济水、大清河、黄河之名流过，也被人们称为“三河古道”。古时，这条河道，渡口遍布，官道连绵，游商如织。如今，一座座宏伟的大桥连接着黄河两岸，可谓“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百姓行走便捷，再无阻挡。那年那月，我行走在济南与济阳的黄河大堤时，可以随意穿梭于南北两岸。

　　第二次过黄河，是飞过小浪底水库。从空中俯瞰小浪底，它就像一片巨大的绿色树叶，镶嵌在崇山峻岭中。黄河如大地的脉络，清晰而狭长。小浪底水库是保护“地上悬河”的最后一道闸门，在黄河治理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小浪底库区建设中，将生活在黄河两岸的百姓都迁徙而出。我曾在经过库区移民镇仓头时，看到过当地的一种小吃，叫“鸡蛋不翻”。这是和黄河三峡有着渊源的一种民间小吃。小浪底位于黄河中游最后一段峡谷入口，其中最危险的一段叫八里胡同。这里两岸高山对峙，峡谷深幽，风高浪急。生活在两岸的百姓都以打鱼为生。行船打鱼，十分危险，屡有翻船事故发生。不翻，饱含着一种朴素的寓意，为了讨个吉利，希望平安，不要翻船出事的谐音。这样，“不翻”就成了旧时船家的干粮的代称。鸡蛋不翻，在制作过程中不翻即熟。你看，不光制作工艺简单，营养丰富，还蕴含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一种简单的风味小吃，在旧时，它曾浸满多少血泪和家庭的企盼，更蕴藏着黄河厚重文化的滋养。

　　第三次飞越黄河，是经过山西永和县乾坤湾。黄河万里长龙，在晋陕大峡谷，逶迤着身姿，盘卧蜿蜒。我俯瞰北望，大河远上，如虬龙一般，隐匿云天。“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李白的诗，瞬间令我心潮澎湃。一条大河流经之处，总有瑰丽的文明孕育。晋陕大峡谷的那些关隘，记录着中华文明历史的背影。马头关、平渡关、永和关……不仅留下毛主席“北国风光，千里雪飘”的诗歌，还留下一个个与黄河关隘相关的战争故事和英雄史诗。我清晰地记得，在河浍里，那个夜色苍茫寒冷无比的时刻，一位淳朴善良、放养归来的山西汉子老贾，将我带进他昏暗但温暖的窑洞，我深刻体会到黄河沿岸百姓的朴实与热情，忠厚与善良。那时，我是行走在大河两岸寻找隐秘中国的路人，而像老贾这样祖辈生息在黄河河畔的百姓，更深爱着这块苍凉贫瘠，沟沟卯卯的土地，以及那条永不止步的河流。

　　第四次飞越黄河，是航班到达宁夏银川河东机场。飞机先是穿过茫茫无际的库布齐沙漠，然后盘旋飞越黄河。一河相隔，塞上江南的银川，湖泊星星点点，绿色盎然，稻田绵亘。而河东戈壁千里，显得苍茫无比，令我瞬间想起王昌龄的诗，“大漠风尘日色昏。”明代长城，绵延千里，从山西河曲，穿榆林、盐池，过沙漠，一直延伸至横城渡口。数百年风雨沧桑，明廷为了抵御蒙古侵扰，利用黄河天堑，筑长城，抵御蒙古大军无数次的侵袭。我曾驻步于五虎墩烽火台，遥想那个烽火连三月的战争时代。一条河，奔流不息，滋养着历代守疆的将士。一道边墙，静默千年，守护着无数百姓的安危。那是冷兵器时代可歌可泣的一曲曲壮丽的悲歌。

　　北面山河，它是浑厚的，也是细腻的，它是壮阔的，也是伟岸的。我们每一个人，当行走在大地、河流与山川之间，领略山河的壮丽与辽阔时，也能深深感受本身的渺小与卑微。但只要，我们步履不停，无论在何处，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绿色盎然的天地，和仰望山河的快乐。

　　北面山河，在我心中，是一片丰腴之地，也是一片让生命缤纷的精神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