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辛波斯卡说,“读书是人类迄今发明的最光荣的消遣”,然而,面对视频、短剧、游戏以及AI创造的新世界纷繁涌来,诗人大约没有料到,这项光荣的消遣所带来的“偷听蒙田的争辩”抑或“涉猎中生代”的自由,最终败给了她所谓的歌舞、狂欢、精致的仪式等等“集体体操”。
如是环境下,做书人的事业无疑是艰巨的。然而他们却依然乐此不疲地为这项“最光荣的消遣”生产可资消遣的消遣。我们邀请他们中的四位记录自己过去一年在书籍中收获的惊喜与感动,在一个出版并不景气的小年里,他们依然保持着对于书籍以及读书这项经典消遣事业的由衷热爱。如同诗人米沃什的吟咏:“但是书籍将会竖立在书架,有幸诞生,来源于人,也源于崇高与光明。”
新的一年,去热爱的世界上游荡
2024年,图书的竞争愈发激烈,如何在同类品种中做出新意,在市场和读者心目中争取一席之地,一直是我所思考的问题。
这一年我印象最深刻,当然也是前后跟进时间最长的,当属“聂鲁达诗文集”了。早在2023年,我就开始和智利驻华大使馆、聂鲁达基金会联系,希望能获得翌年举办聂鲁达诞辰120周年纪念活动的支持和聂鲁达影像资料的授权许可。有赖这套书的译者赵振江在西语界的声望,以及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编辑汪天艾和译林出版社对外合作部同事的帮助,两项事情最终都落实了,为这套书的推出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2024年1月1日开始,聂鲁达的作品在中国正式进入公版领域,各大出版社的聂鲁达诗集层出不穷,尤其聂鲁达的情诗集《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出现了多个版本,令人眼花缭乱。在彼时已经不可能做到聂鲁达公版年首个新版本的情况下,我们决定沉下心,仔细打磨图书形态,为这套书找准宣传定位,希望能在国内将聂鲁达的形象进行一次还原。
我们所出版的“聂鲁达诗文集”一共两本——《在我热爱的世界上游荡》和《看不见的河流》,前者是诗选,后者是文选。聂鲁达的诗人形象已经在国内读者心中根深蒂固了,但由于20世纪80年代以来对其爱情诗引入的偏好,聂鲁达“斗争的诗人”“人民的诗人”的一面,尤其是他为世界和平所作的贡献,反而被他青年时期情诗圣手的形象遮蔽了。赵振江先生在选译这本诗选时,有意把《西班牙在心中》《漫歌》这样的反法西斯和代表美洲人民不屈抗争史的诗作收入了进来,除此之外,在世界各地匆忙奔波的聂鲁达也十分热爱大自然、向往悠闲的休息,这些在《黑岛纪事》中也可以窥得。
《看不见的河流》是首次被翻译到国内的,译者陈拓是西班牙语科班出身,翻译忠实于原文,且贴合不同时期聂鲁达的创作风格,这本也是我本人尤其喜爱的。全书收录了聂鲁达青年特木科时期、中年西班牙时期和晚年的作品,可以纵览聂鲁达一生的轨迹。聂鲁达创作中人民性的一面在青年特木科时期就已经显现了,等到他在马德里任智利驻西班牙领事,目睹西班牙内战时期,我们会发现他的笔尖越发有战斗力。西班牙内战中,聂鲁达的朋友被迫害了,他所住的街区也被炸毁了,很多人劝他“不要谈论西班牙……做好诗人的崇高本职”,但他不愿意站在漠视生命的高台上一言不发。他欢迎西班牙难民前往美洲避难,说服智利当局,用“温尼伯”号船运送了两千多名难民抵达智利。当船到达智利口岸时,无数人站在岸边向船上抛洒玫瑰,庆祝他们平安抵达。有人说,聂鲁达写过的最美的诗,就是“温尼伯”号。晚年,聂鲁达本以为能偏居黑岛一隅,与妻子玛蒂尔德、爱犬一起享受闲暇,但由于心系阿连德领导的民主政府,聂鲁达常常四处奔波。1973年9月11日,阿连德总统以身殉职,不久,聂鲁达也因毒杀身亡。
做这套书的过程中,自己也在慢慢补全已经被逐渐淡忘的“西班牙内战”“国际纵队”“智利9·11”等历史记忆。戴锦华老师在参加图书分享会时,不无动容地说,我们重温20世纪,是为了从中汲取爱与力量。诗人虽然离世了,但他的诗歌是不朽的,时至今日,我们仍然在吟唱聂鲁达的诗歌,就是最好的明证。
除了“聂鲁达诗文集”这套书的文本,我还涉猎了友社出版的《我坦言我曾历尽沧桑》《聂鲁达和阿连德:一份友情,一段历史》《漫歌》《山岩上的肖像:聂鲁达的爱情·诗·革命》等相关图书。相较于读者的喜爱,过程中的很多磨折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如果这套书能让国内读者对聂鲁达的形象有一个更加全面的认识,能在动荡的现实中安放自己,继续在自己热爱的世界上游荡,我们将深感慰藉。
————译林出版社 柏丽娟
被两位诺奖得主的新作惊艳到了
作为首位荣获“诺奖”的中国作家,2019年莫言曾在莎翁塑像前发下誓言,要用后半生完成从小说家到剧作家的转型。对于关注莫言创作历程的人来说,这或许并不令人意外。此前参与编选莫老师散文作品的过程中,我就注意到“戏剧”在他的童年生活中占有多么重要的位置。儿时的莫言不仅看戏、听戏,甚至还跑过龙套演过戏。因而在我看来,这一“转型宣言”颇有种老艺术家回归初心,重新出发的热血意味。
2023年,话剧剧作《鳄鱼》面世,正式拉开莫言从小说家到剧作家转型的大幕。浙江文艺出版社于2024年夏天推出了莫言戏曲剧本新书两种——《锦衣》和《酒香》,热闹、喧嚷、鲜活的故事带来酣畅淋漓的阅读体验,一韵到底的文本更是让人“上头”。在编校稿子的过程中,时常读着读着就忍不住哼唱出声,或许莫老师创作过程中也是这样,摇头晃脑地唱着写出了这两部剧本吧。
《锦衣》是莫言获奖后,蛰伏五年创作的第一部作品,标志着他文学转型的开端。新书出版后,我们曾到北师大莫言的办公室为他录制宣传视频,莫老师分享说:大公鸡变身成美男子与女孩相恋的传奇故事,是小时候母亲讲给他听的。《锦衣》中,作家借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穿针引线,置入仁人志士攻打晚清县衙的革命叙事。尤其令人惊喜的是,《锦衣》中蕴含着浓厚的地方戏曲元素——茂腔,这份作家童年的珍贵记忆,成为他日后文学创作的重要灵感来源之一。在这本书中,我看到了一个更加立体、多元化的莫言,他用戏曲这种古老的艺术形式,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
《酒香》收录了两部改编自经典小说的戏曲剧本——《高粱酒》与《檀香刑》。《红高粱家族》和《檀香刑》这样的莫言经典无疑是一个青年编辑永远仰望的理想,而接到莫老师以“重写”的野心改编的剧本时,我怀着珍重的心情一页一页“重读”了曾经的小说,感受到了全新的体验。前者那些曾经在原作中略显模糊的小人物,如今成为舞台上的主角;后者则将国宝级非遗山东茂腔之美发挥至极致,与山东琴书、歌剧艺术中西合璧,令人耳目一新。这两个故事让我看到莫言老师是如何从听故事的孩子成长为讲故事的大师。他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一个充满人性光辉与历史深度的世界。
2024年,另一位诺奖得主带给我们的惊喜绝不亚于莫言笔下的戏剧世界,那就是有“文学女巫”之称的波兰国宝级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和她的《雅各布之书》。如果要用私人且感性的语言来形容读这本大书的感受,那就是我好像目睹了一场神迹。
整本书的页码从1038页开始一直到0001页;超200位人物在文字搭建的历史舞台上不断登场、谢幕……当书角的数字最终归于一,当看到全书的最后写着“世界暗了下来,地球熄灭了”,我合上书页,感觉万籁俱寂,就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又似乎感觉到周围的空间里充塞着飘浮的魂灵与生命。
这样一部浩瀚如宇宙般的作品,在我漫长的一段编校过程中,曾一度是我的“噩梦”。或许是因为白天无止境的专有名词校订工作,有一段时间,面目不清的雅各布及小说上百个拥有一长串名字的外国人物,总会在清晨刚刚恢复意识的半梦半醒中闯入我的脑海,如此纷繁、具体,好像我才是那个异世界的闯入者。托卡尔丘克也曾说:“有七年时间,我一直生活在《雅各布之书》的世界里。”我恍然,托卡尔丘克的文字的确有一种超越时间的魔法。
对我来说,托卡尔丘克的作品最打动人的,是一种温柔的力量感。在获得柏林银熊奖的同名小说《糜骨之壤》里,托卡尔丘克罕见地将老年女性作为主人公推向文学叙事的舞台中央。包裹在一个谋杀案的悬疑故事之下的,是其反复探问的关于物种、自然、社会、宇宙的种种问题,温柔而冷峻。在“创世”式的神话小说《世界坟墓中的安娜·尹》中,她让天地之女神安娜·尹死而复生,在城市的尽头和沙漠的边缘,为悲哀的人世寻求一个新的秩序。“人,其实很脆弱,生命也稍纵即逝。”托卡尔丘克看见了人类社会的诸多悲情,怀着这份温柔拿起笔创造了今天的神话。
这种关怀式的包容和跨越边界的想象力,在这部《雅各布之书》中体现得最为突出。或许也正因如此,托卡尔丘克才自称,《雅各布之书》可以说是她“最好的作品”。谈及创作的缘起,托卡尔丘克说“只因这一切无人知晓”,而“我在我的历史中为他们寻得了一席之地”。这本书本就关于一些边缘、超越常规、不被人记得的人和事,而托卡尔丘克还在雅各布之外,用温柔的讲述力和文学不设限的想象力,关怀所有那些逝去的亡灵,补全了那些历史注脚中的小人物同样非凡的人生。
———浙江文艺出版社 王希铭 苏牧晴
我可能得了“弑神者后遗症”
回看2024年,可能很多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图书市场不景气。不过换个角度想,这也许是个可以静下心来编书读书的时间。
今年自己编的书里,最有分量的大概是两本西语文论作品:《我们的作家:拉美文坛十圣》和《略萨谈马尔克斯:弑神者的历史》。《我们的作家》这本书,早在1964年就认定了十位在世作家,并为他们每个人写下了评传。60多年后再看,这本书的眼光之准确令人惊叹,对大众读者而言,这本书更堪称“大型种草机”,读完之后真的是想跟着买很多拉美文学著作……
这本书的编辑过程当然也让我“种草”颇多,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若昂·吉马良斯·罗萨。很惭愧,在接触《我们的作家》之前,我还从未听说这位巴西的国宝级作家,2024年才知道,原来巴西对标德国“歌德学院”和西语世界“塞万提斯学院”的文化宣传机构恰恰名叫“吉马良斯·罗萨学院”,足见其地位。今年编了他的一本小说《广袤的原野》,深为叹服,那种古朴隽永、通透神秘的意境,时常让我想起亨利·卢梭的画作。这本书也许春节之后就能问世了吧。
2024年最多的时间都花在了《弑神者的历史》上。这是2010年诺奖得主巴尔加斯·略萨为1982年诺奖得主、也是他曾经的亲密文学伙伴和后来反目的对头加西亚·马尔克斯撰写的评论传记。能有一位和马尔克斯平起平坐的大作家来品评他,已经是读者的大幸了,何况这样一本精深、厚重的全景式评论呢。把这本书稿编下来,前前后后花了好几年,仿佛让我觉得连我自己的精读水平都跟着大为长进了。
在编辑《弑神者的历史》的时候,我查阅了从《礼拜二午睡时刻》到《世上最美的溺水者》其间所有的马尔克斯中译作品,但只是当作参考书,并没有真正读下来。随着《弑神者的历史》出版,我想着是不是该把这些书真正重读一遍。但很有意思的是,大概因为略萨已经把这些作品拆解得过于详细,以至于阅读中,一方面总是觉得它们都太像是《百年孤独》在不同阶段的不同侧面练笔,缺乏一些独立性和完整度,另一方面又感到自己很容易过度聚焦于种种技术细节,以至于无法作为一名“普通”读者去享受阅读过程。特别是《百年孤独》,我本想再通读一遍的,但读完第一章,脑子里控制不住地想着《弑神者的历史》里关于“环形时间”的分析,等到第一章那个和开头同样著名的结尾(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迪亚把手放在冰块上,宣称“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再也找不到初读的震撼,只有一种被嚼烂了的索然无味感。不得不说,略萨对哥伦比亚人的拆解实在是太入木三分了,而我体验到的毫无疑问是一种“弑神者后遗症”,或者也算是一种工伤吧……
转回个人兴趣上,我今年最多的闲暇阅读时间应该是花在了俄语文学上。自从2022年下半年,我就越来越感到一种回归经典的需要。我在2024年看完的第一本书应该是托尔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后来连着看了契诃夫、普希金、屠格涅夫、果戈里、蒲宁、布尔加科夫的作品。契诃夫就不用说了,蒲宁的《苏霍多尔》《林荫幽径》《耶利哥的玫瑰》等都百读不厌。至于新书,几乎不太读了,翻翻自己的笔记,好像只有《从熊口归来》和《莎乐美汉堡店》是2024年新出版的作品,前者是我之前就关注过的一位法国人类学家的作品,后者的作者是两年前在上海差点断粮时“种草”的吉本芭娜娜,此后就一直有种特殊的滤镜了。还是时间淘洗过的或者跟自己经历贴得最紧的作品最能给人带来收获啊。
————99读书人 周 展
重寻宁静之真
《夏天,19岁的肖像》是岛田庄司的推理小说代表作,描写了一个19岁少年因误会与好奇而堕入一段迷离恋情的故事。作品延续了岛田庄司一贯的风格,在波澜不惊之处,进行层层递进式的推理,于谜底揭开处响彻惊雷,让读者的心也随之起起伏伏,终于停在了朦胧的青春美梦醒来前的一刻。
这本书之前曾在国内出版过,也曾被改编并搬上过大银幕,但在编校这本书之前,我没有看过它改编的电影,因为我觉得,文字是宁静而深沉的,它与生动的视觉影像截然相反。与这时代娱乐相左的它,蕴含着一种可思而不可见的想象,需要你通过阅读抽象的文字去建构一个只存在于你内心深处的世界。
我虽然是一名编辑,但有时是以读者的角度去看待书稿的。我更愿意沉浸其中,作为一个作者的铁杆粉丝,一个前排的读者,徜徉在虚构的文字世界里,去体验文学带给我的百转千回。在那样的时候,既是编辑又是读者的我,可以真正与书里的文字融为一体,真切地感受作者在建造这个虚构世界时那种绚烂而磅礴的创造力。在我看来,编辑只有自己与书交融,才能让编校的书更鲜活,更具生命力。
当然,现今的读者是见多识广的,读过许多离奇玄妙的推理小说,听过许多高频反转的悬疑故事,这本书是岛田庄司早期的作品,情节或许没有当下的一些作品离奇、刺激,但它能够以真挚的情感动人,拥有自己独特的魅力。优秀的文学作品最撼人心灵之处,正是它平静的叙事中蕴含的波澜,它让人有一种真实的触感,让人不禁将作品中的故事与自己的生活联系到一起。
19岁时,你一定有一片属于你的宁静的夏天的海,那时的你一定有一个切实在身边,或者未在身边却在心田的恋人,那种朦胧的快乐和青春的冲动,让你觉得毕生追求的幸福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然而那个恋人,就在朦胧唯美的仲夏夜之梦到达巅峰时倏忽幻灭,于是,你觉得自己瞬间长大,瞬间了然了一切,又隔绝了一切。多年之后再回味起来,竟也是一个遥远却又近在咫尺的美梦。这本书带给读者的就是这种感觉。它能把久而未见的探寻感、惊艳感、朦胧感和幻灭感交织在一起,似是推理,推的却不是严丝合缝的逻辑的“理”,它推的是一种情感的“理”,是将幸福与伤痛缝合在一起的关于青春的追寻。
我们重新引进了这本书,并请年轻的翻译佟凡,以蓬勃的语言重新翻译它,请年轻的设计师陈绮清以青涩的封面重新装饰它,让这本追忆之书以青春的姿态示人,正是基于这样一种出版者和读者交叠缠绕、想将这种自己喜爱的感觉传递给更多读者的心态。而推出日本推理小说精选“青鲤文库”系列图书(包括:岛田庄司的《夏天,19岁的肖像》、道尾秀介的《月与蟹》、西村京太郎的《华丽的绑架》),也正是基于这一种心态。
我觉得,书中19岁夏天的宁静,这种沦陷于爱情,又因爱情的破碎而幻灭,幻灭后重生的感觉,与我们阅读纸质书的阅读感有朦胧的相似之处。在文字的秘境中奔跑和寻找,想要去反抗、去创造、去成全。我想那是一种读书的感觉,那感觉里有从青丝到白头都未曾改变的读书人内在的自我。读书是一种感觉,做书是为了传递这种感觉,去经历各种起伏的人生是为了丰富这种感觉,我们可以用自己的阅读与行走调味百样的人生,而我们终将发现,那是一段美妙的际遇,是我们与这人世间最美好的缠绵。
————青岛出版社日本文化中心 刘 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