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三载(公元744),李白被“赐金放还”,从长安来到洛阳。他想起上次来洛阳,已是十二年前了。当时只有寥寥几个朋友,而今他已名满天下,面对的是连绵不断的流水席,让他连醒酒都来不及。
某次酒局中,有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很殷勤,频频向李白敬酒。他一张黄脸,不善言辞,看起来却是酒场中的熟人。人们喊他“杜二”,他便笑,然后举起杯,轻轻抿一口。
连续好几天,李白都在酒桌上见到杜二。长安人都知道:“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这杜二或许也是名门子弟,李白对他印象不错,却也只是不错而已。后人称他们这次见面,是两曜(日、月)劈面相逢。那纯属“后人视角”,当时李白还不是太阳,杜甫更加不是月亮,摇摇晃晃的酒杯里,没有丝毫要载入史册的迹象。
酒桌上,李白说过些日子要重游梁宋故地。杜二热烈响应,说愿意同游。李白笑着答应了。
又过几日,李白离开洛阳,前往汴州(今河南开封)拜访族祖李彦允,在那里住了些时日。而就在汴州,李白又遇见杜二。
杜二非常热情,尽地主之谊,请李白喝酒。李白虽然早就听说他叫杜甫,字子美,在家族中排行第二,其祖父乃“文章四友”中的杜审言,但直至此刻,才对其熟悉起来。李白了解到杜甫比自己小十一岁,其父曾任兖州司马,数年前已去世,但他身上仍然残留着州郡四品官子弟的习气,举手投足间有一种不自觉的张扬。杜甫的继祖母在汴州有宅第。她不久前去世,归葬偃师,杜甫刚为她办完丧事回来。
杜甫打听朝廷中的事,李白却不太愿意谈,那是他一道深深的伤,才刚刚结了痂。杜甫又跟李白谈诗,李白就随口说几句,他此时感兴趣的话题是修道炼丹。
二人在梁宋一带漫游时,又遇见一条大汉。此人正是高适,字达夫,出身渤海高氏,乃将门之后。其祖父曾任左监门卫大将军、安东都护,正三品;父亲曾任韶州长史,正六品下。不过,高适之父去世很早,他已在宋州隐居多年,耕钓为生。九年前,他曾赴长安应试,铩羽而归。而后,常在农闲时周游各地,投诗求汲引。六年前,高适听人说起幽州长史张守珪在塞外交战之事,写下了边塞诗名篇《燕歌行》。
杜甫与高适早就相识,对其颇为客气,专程引荐给李白。李白听说过高适的诗,还知道他在前一年写过两首《玉真公主歌》,希望得到公主垂青,但并无回音。在杜甫热情张罗下,三人同游梁宋。
在中国文学史上,这三位大诗人联袂出游是一次盛事,屡屡被提及。然而回到当时现场,却并无盛大可言。三人皆是布衣,没有随从,高适素来贫寒,杜甫已家道中落,李白囊中虽有黄金,却还想留着日后修道用。三人大多时候都处于穷游状态,但心中无事,也就分外轻松,一路游梁园、登平台,极为快意。
当然,三人也不总是穷游,偶尔也有官员做东。李白正处于他一生中名声最响的时刻;杜甫年纪虽轻,却也是官二代,在洛阳混过几年;高适则是当地熟面孔。这样的组合很受官员欢迎。比如,宋州刺史和单父县令,邀三人一同在孟渚泽围猎,登宓子贱琴台,酒酣之后,三人都写了诗。李白写的是《秋猎孟诸夜归置酒单父东楼观妓》,其中写道:“出舞两美人,飘飖若云仙。留欢不知疲,清晓方来旋。”过了一个醉生梦死的夜晚。
畅游虽快意,但这个组合并不稳定。李、高二人年纪大,块头大,酒量也大,杜甫根本陪不了。更要命的是,二人喝酒之后,口气也大。三人饮酒,如果一人酒后吹牛,无伤大雅,旁人配合一下,还饶有趣味。但假如两人吹牛,旁边还有一个清醒的,那场面就尴尬了。特别是次日酒醒之后,回想昨日之言行,每个人都觉得不自在。随着相处日久,伪装卸下,三人难免出现这样的尴尬。
李白最先感觉厌倦,他听说杜甫打算去王屋山寻访道士华盖君,就催促他赶紧上路,并与他一同前往。而高适要南游楚地。三人也就散了。
关于这番游览,高、杜二人都写了不少诗。高适写的赠别诗中提到了李白,其中有句曰:“李侯怀英雄,肮脏乃天资。方寸且无间,衣冠当在斯。俱为千里游,忽念两乡辞。”
对于这番离别,李白落笔极少。也许,他也写了,但遗失了。也许,他在晚年整理诗稿时删掉了。毕竟,当他身陷囹圄、命悬一刻的时候,高适并未伸出援手。这是李白晚年最深的痛,乃至对自己的择友观都产生了怀疑。
高适和杜甫的友情一直很稳固。直到杜甫临终前,还对这位已去世多年的老友念念不忘,并写了诗。当然,杜甫怀念李白的诗更加动人,也流传更广。
人生如逆旅。终究还是这个当年看着“不太灵光”的杜二,满怀深情记下了这一切。至今,我们仍在追寻他们的身影,只是添加了太多的“滤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