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这天，久病卧床的五爸，眼角慢慢流出两行热泪后，安详地走了。这或许是他对人世间对亲人们流露出的最后不舍。

　　我的父亲兄弟六人，父亲排行老三，他的五弟，我称呼“五爸”，四方老家村里一直有将叔伯叫爸的习俗，排行第几，就叫几爸。老青岛的诸多原住民，皆是如此叫法。

　　我自幼跟着爷爷奶奶，住在一处铁路宿舍片区的平房，五爸家当时就在西侧隔壁，他家的东窗，正好落在爷爷家的天井中。源于打小生活在一起的缘故，几位叔伯之中，我跟五爸最亲近。他的两个儿子，我的堂弟，是小时候的铁杆玩伴，几乎形影不离，用青岛土话说是：地瓜仨。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五爸在湖岛附近的一家中型工厂供销科工作。有一年春节前，堂弟拉上我跑去玩，一到他办公室门口，见一张大红的“福”字，倒贴在木门上。我不明就里，进屋便高声喊道：五爸五爸，福倒了！福倒了！五爸脸上登时乐开了花，开心地冲着我说：借俺侄吉言，新年福到！待我回过神来，才晓得其中的奥秘和讲究。

　　木门上的福字和春联是五爸所写，他谙书法。1976年的10月，举国一片欢腾声中，五爸领了任务，在家书写彩色条幅标语和大字报。我去串门，五爸遂将毛笔递给了我，让我大胆试写，并在一旁指导。这是我除课堂描红之外，第一次握管写毛笔字。如果说，多年以后我对书法有所感悟和爱好，五爸是我的启蒙老师。

　　我自小嘴巴馋，爱吃，父亲兄弟几个则善饮。父亲和五爸的工作单位挨得很近，聚的尤勤，兄弟俩对撇子，亦都擅长喝啤酒，那时候主要喝炮弹青岛散啤。每年的五一节前后，我们两家固定的一项活动，是到中山公园赏花踏青。午餐有时会选在敞亮气派的公园茶食厅里，喝啤酒，吃凉菜热炒；偶尔也会在樱花树下，铺开一张花格布，将自带的啤酒红肠罐头面包水果，摊开一地，野炊。孩子们则在一边疯玩疯跑。此场景，成为我少年时代的主要念想之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下过岛上两家著名的馆子，皆是五爸所携。中山路上的一家，曰江南饭店，在三角地斜对面，其店堂装饰有浓郁的江南风情，菜肴出品以淮扬菜为主打，当时独步岛城。饭店设雅座，穿过一座圆形拱门便是。拱门是江南地区常见的月洞门，在岛城还是第一次遇到，但觉新鲜好奇，盯住端详了许久。多年以后，始在苏州滑稽电影《满意不满意》中，再次见到这种月洞门，顿时联想起当年的江南饭店。另一座高级餐馆，是位于湛山大路上的八大关饭店，离中山公园不远，一座漂亮时尚的欧式米黄色洋楼，漆着红漆的木质地板，踩上去吱噶吱噶作响。说实话，在这两家餐馆里吃的什么，喝的什么，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漫漶不清。但漂亮的月洞门和暗红漆的老地板却在少年的脑海中，留下一生的烙印。这种经历，拜五爸所给。

　　汪曾祺说，多年父子成兄弟。少年时，我见五爸的次数比见父亲还要多得多，感情上虽不至于成了兄弟，但我乐意去亲近他。父亲和五爸的厨艺俱佳，那个年代，新人结婚时兴在家里操办，所谓是帐篷喜宴。兄弟俩经常受邀掌勺，大菜小炒冷拼汤煲应付自如，一道拿手菜拔丝苹果压轴，往往在席间能掀起高潮，于亲朋好友中素有嘉名。现在想来，他俩之所以常下馆子，除馋酒之外，或许也是一种偷师学艺的积累。有时候，我会去五爸家蹭饭，他下厨烧的菜，是岛城家常菜正脉，若来了兴致，还会炒几个馆子菜炫技，口味皆合我意。五爸性子不紧不慢，脾气好，少见他发火。某次我羡慕地对堂弟说，你爸真好，没大有脾气。堂弟冷不丁地嘀咕了一句：也有！

　　堂弟说这话，我倒是想起少时的一件趣事来。某次我去五爸家找堂弟玩，在院子里喊他，没有回音儿；进了外屋，也不见人；走入里屋，见堂弟低着头，绷着脸，双脚立正站在屋子中央。见我来，歪着头看了我一眼，默不作声。我说，走，咱们出去玩去。堂弟继续歪着头说，不行，在罚站。我说，反正你爸不在家，没事的。堂弟道，划了圈，不敢！原来五爸在地上给堂弟象征性的划了个圆圈，明令严禁出圈。此创意估计是取材《西游记》。

　　从堂弟当时的状态来看，我晓得五爸也是有脾气的人，只是内外有别，他把控得好，引而不发罢了。

　　父亲兄弟六人之中，一半以上会拉二胡，我从小耳闻目染最多的，即是父亲和五爸所奏。父亲的拿手曲目是《二泉映月》，每操琴，必奏；五爸则擅长拉《江河水》，台风似更激昂一些。晚年，父亲足不出户，五爸的二胡却走出家门，走进社区，走向公园，技艺更加娴熟。他和一帮乐器同好者，组建了一支小乐队，由五爸领衔，排练、演出、出访，自娱自乐，乐此不疲。

　　从得病到病危，五爸在家人的精心照护下，历经了一年多的顽强抗争。现在，我甚至不愿去回想他后期的病容，我要在我的记忆中留住五爸的乐观、幽默、善良、平和。

　　但愿天堂也有一支乐队，五爸，您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