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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随笔
池塘生春草

  张媛媛

  从前,学者翻译家施康强先生曾去我们南大外文系做一次小型讲座。非正式的,他要讲什么自己定。彼时他大病初愈,就没有讲翻译或者法国文学的话题,而谈起他对“池塘生春草”的理解来。

  我们没有认真在听。有几个女生在偷偷传看相册;同学给我递小纸条:“他衣服穿反了。”我定睛一看,可不是,白T恤里外翻了个,接缝都在外面呢。哈哈,老头儿真可爱。我也在偷乐。

  他到底都说过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当时的阅历不足以支撑我对什么“池塘生春草”有更多的了解。可是许多的获得,就是这么不经意,这一点点回忆渗进了我的意识里面,好像春天雪化了,天井里滴滴答答地承着檐上的水滴。多年后,又想起当时施先生的讲座,也再找来谢灵运的这首“池塘生春草”——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狥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公元422年,谢灵运被逐出京城,贬至永嘉(今天的温州)。这新上任的永嘉太守,一到就长病不起。整个冬天,他盖着厚厚的锦衾,怔怔地望着梅花窗外的雪,落了又化化了又落,生命在一寸寸逝去,年少时立下的志向越来越远……

  青石板滴滴答答承着檐上化雪的水滴,不知不觉,他窗外的景色和声响都变了。渐渐的有一种融融的绿意映到窗上,他也渐渐好转了。他坐起身来,披着衣服喝浓浓的白粥。再接着,他下床走路了。再接着,他一天天康复,兴致越来越高,可以登楼作赋了——于是,便有了这首《登池上楼》。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是11联里的第8联,这并不是一个非常出名句的联(名句往往在诗的开篇或最后出现)。“池塘生春草”这么简单的句子出了大名,一千五百多年后,许多小学生都不服气:“什么嘛!‘池塘里长了草’!这我也会写啊!这么简单!”小孩子都喜欢华丽跌宕的诗句,这种朴素的句子难入他们的法眼。

  要理解这个简单句子的好,首先需要大致了解历史背景。当时人写诗简直是无字无来历。诗人都要先背一肚子典故,作诗时要把它们嵌进去,典故越多,在他们看来就越有烘云托月的效果,若是这典故还生僻罕有人知,诗人就自觉是人生大温拿了。每一句,都是精雕细琢、刻意求工。谢灵运这首诗,除了这第8联,差不多每一联都典丽精工。短短110个字,用遍了《周易》《毛诗》《楚辞》的典故。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是朴素的观察,但这种见微知著的不寻常的观察力,是和“复苏”这样一个具体的情境联系在一起的:人感官的复苏,代表着身心的复苏,而且人的复苏,是在天地万物的复苏之中的。前面的铺陈、后面的推进,都是以这样一句为中心为纽带,而这一句本身,读起来又有点出人意料的淡淡的美。这十个平凡的字,写出了颜色、声音、节气和好多好多别的东西,正是大音希声,需要读者自己有了一点点阅历和鉴赏力,才能体会得到这一种绵绵若存的好处。

  一代代文人骚客都体会到这一句的好。李白说:“梦得池塘生春草,使我长价《登楼》诗。”元好问说:“池塘青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

  《红楼梦》中,宝玉病后见了满枝青杏,“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到‘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这也是“池塘生春草”。

  谢灵运自己,当然是知道这两句的好的。他说:“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我想这倒不是他刻意自谦,而是出于一种对文学的敬畏之心。愈接近一个领域的核心,人就会有愈多的敬畏之心。他是那个时代学养最深厚、文学成就最高的人,普通人或可沾沾自喜于小成就,而他必定是有很深的敬畏之心的。

  20世纪初,法国的超现实主义文学流派提出“自动写作法”,布勒东把朋友集合起来,在半催眠的状态下写下真情实感,常常可以得到佳句。豆瓣上的周眠也曾经说,太在意“我”,是写不出好东西来的,莫如把自己当作一个“打本子的”,让文字像水流过自己。即便是“潜意识”,要唤出它来,唯一的方法,就是我们通常说的“打破我执”吧。就像张爱玲说的: “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

  这些最好的诗句,都是“一撒手的瞬间”。 当然,是已经积累了很多之后的“撒手的瞬间”,才有意义。这就像一个江洋大盗讲退隐,是有意义的,一个小学生考试不及格讲自己要退隐就是笑话——退隐?你出山过吗?

  有一次,我生病,手术后出院回家,那是冬天里的一个晴朗天气。我打开被子,上床睡午觉,太阳透过窗子照在身上暖烘烘的。飘窗上风信子开了艳艳的红花,在阳光下香气蒸腾,熏得人糊里糊涂的。睡到迷迷糊糊时候,听到外面有“砰、砰、砰”的响声。是小孩子在拍皮球吧。又睡了一会儿,我意识到那是有人在拍晒的被子。太阳底下,一个个单调、缓慢、闷闷的声音,灰腾腾地升起来,就像缓慢地爆开了一个个金色的爆米花。

  听着这个家常的声音我又睡过去。在医院一直睡不好,可现在,从身到心,都享受着那么熟悉、熨帖的睡眠。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正在“复苏”了。就这样,我也有了自己的“池塘生春草”。看,我也终于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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