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秋风飒飒，我好像听到菜园里粟珠的呼唤，提着篮子，飞一样奔进菜园。粟珠三月撒种，五月长成米黍一样的植株，亭亭玉立，竹节一样的骨骼，叶子清奇，天生丽质。它的果实成熟后外壳坚硬圆滑，不像核桃那样可以吃。在绿韭菜紫茄子红辣椒活泼泼生长的菜园里，是没有粟珠的扎根之地的。

　　粟珠被父亲种在菜地边缘，像篱笆一样旁观着菜园里一茬茬的繁盛。粟珠在春天不紧不慢地抽叶拔节，夏季里矜持地守护一穗穗如米的小黄花，花蕊纷落后，开始孕育一串串绿色的小念珠，深秋雁过，当周遭的荣华渐渐黯淡退场的时候，它披挂满身的褐色珠翠，在秋阳下泛着琥珀一样的光。

　　粟珠中间有小孔，缝衣针可以穿过。我很快收了满满一篮子，提到奶奶面前。新采的粟珠光亮润泽，散发着秋季暖阳的温度，和地里芳草的清香。奶奶把粟珠铺满炕，戴上花镜一颗一颗地选，拈在手里比来比去，挑剔着形状、色彩和小孔的大小。

　　奶奶全神贯注串珠打花结，我一旁全力以赴缝粟珠沙包。女孩子做女工都是从缝沙包开始的，六块方方正正的布块，连成正方体，里面填充沙子、粮食或粟珠。奶奶的目光不时从花镜上面扫过来，不耐烦提醒着，布缝反了，针脚大了，这么拙的针线，当心找不着婆家。针太小，不听使唤，在手指肚里窜来窜去，一会儿扎出一个血珠来。老猫领着半大猫仔就蜷伏在奶奶的脚边，我用血珠染红了老猫的鼻子头。老猫懒懒地任我摆布，猫仔瞪圆了眼睛不满地伸出爪子没深没浅地阻拦。我把缝好的一个沙包丢给它，它立即当作假想敌，摸爬滚打，撕咬挣踹，显示起刚学的本领来。

　　别的女孩子沙包里面装的往往是沙子和粮食，沉甸甸的，打在身上很疼，我装的粟珠轻，撑起的沙包漂亮有型。游戏时，大家都愿选我组队，有个适手的沙包，就有了参与游戏的资本。它让我的童年光影里有了回旋躲闪灵巧机智的跳脱，有了团结守望携手共度的呼应，有了无所顾忌纯真无邪的快乐。多少次梦见老家的屋顶被渐起的炊烟笼上一层纱幔，我闪身躲过对面掷过来的沙包，回头扬手截获了这枚“飞铙”，做个散了的手势，大家都撵着坠落的夕阳被晚饭的香味诱着往家跑……

　　十二岁的那年春天，奶奶撑着病弱的身子为我裁鞋样儿，把我的双脚担在膝上，拃量着脚底摇头叹息，这是要长成天足啊。母亲忙不迭地给我的裤脚放了又接，还是遮不住脚脖儿，嗔我是正抽条的高粱秆，在风里晃着长。秋天粟珠再度收获，妈妈请人刨了块薄木板，用砂纸打磨得光亮，再密密地嵌上一排等距的小环，用纳鞋底的线将粟珠穿成串挂在上面，瀑布一样垂落，粟珠呈现的褐色光泽在阳光下波光般跃动。仔细辨认，里面还有妈妈的精心布局，褐色的粟珠围绕着正中心用略浅的淡灰色粟珠穿出的两个大字：平安。妈妈把“平安”珠帘挂在我的小屋门口。

　　我的小屋好像一下子变得安静了。风来帘动，粟珠刷啦刷啦地响，给寂静的小屋添了灵动。猫崽趁人不注意，扑过来扑过去，或者干脆抱着珠串荡秋千。珠帘成了无声的阻挡，哥哥也要在帘前止步，长辈在帘外召唤的声音也变得轻柔了许多。连大黄狗也懂得内外之别了，对屋里的动静百般好奇，以至在帘外焦急地踱来踱去，也不敢踏入帘内半步。这道珠帘，代表女孩在家里的特殊地位，代表特别的空间与自由，这个待遇男孩子是没有的。我的心思和秘密被它温柔地隐藏。现在女孩子的心思都用门隔着，抽屉里藏着，日记里锁着，那隔离是实的，透着疏离戒备抗拒，缺失的是柔软和温度。珠帘的隔离是虚的，风来帘动，里隐外现，声音温度是直透的，是直抵内心的安妥与温暖。当然自由是有限度的，若把不该领的人领入，就会遇到长辈刀子一样的目光。目光杀伤力若没有奏效，帘外会频繁响起长辈的脚步声，或者做事情的召唤。

　　透过珠帘我能观察外面的一切，早晨起来总能看见妈妈在灶台旁忙碌，奶奶在风箱边编玉米絮蒲团，两扇木制锅盖缝隙里飘起水雾蒸汽，屋里荡漾着玉米蒸糕、地瓜饼子、荞麦面白菜包子的味道；爸爸已担回若干担水，正在浇园里的土豆或白菜，狗跑前跑后跟随，懂事地拱平阻挡水流的土块，几只鸡想趁园门开着挤进去琢几口鲜嫩的菜叶，狗发现后汪汪两声吼了出去。鸡生蛋，狗护院，春种秋收，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平稳安好的日子，让人心生温暖。在某个寂静的夜晚，珠帘外昏暗的灯光下，奶奶筹措柴米油盐学费医疗费时的叹息焦虑，爸爸拨弄算盘的踌躇局促，妈妈就着暗光用胶布粘着皲裂的手指。这一切突然落入我的眼底，渗进心中，我才读到生活的另一面。生活如同院子里飘落的梧桐叶子，从前年幼的我只见光滑漂亮的正面，原来叶子背面的纹理才真正显示着生命的脉络。珠帘的隔离，是把生活的风霜雨雪挡在外面，隔出了一方静谧温馨的天地，守候一颗童稚的心，呵护一个小女生的梦想。

　　再也见不到粟珠帘子了，而粟珠这位青梅竹马的朋友，自我走出乡村后就与之失散了，即便后来一次次重返故园，在旧日的篱边树下，在曾经照面过的田埂山坳，再没觅见她的身影，她就这般蹊跷地湮没在岁月的云烟里，不辞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