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的青岛时光
遇到阴雨天,人会无端地生某个人的气,比如我就生过萧红的气。
那日,躺在阳台的摇椅上读林贤治先生写的《萧红传》,秋天的雨点落到一楼的樱树丛中,当读到她在处理感情纠葛的表现时,就忍不住把书丢到了一边。
她是文学天才。她的文字至今有感动人的力量。而她爱过的几个男人,都比较自负,好为人师。如今,他们红极一时的作品被淘汰在时间的角落里,已经无人问津。可见时间是个好东西,它最公道,会让木头腐烂成尘埃,尘埃里开出花朵。
说到萧红的几段爱情,除了生气,我又有另外的释怀,至少她当时追求或者接受爱情的勇气是果敢的,她是感性的天才,时常不管不顾。这一点与当下某类冷酷势利的物质女不可同日而语。
1934年夏天,萧军在《青岛晨报》做副刊编辑,时年23岁的萧红以妻子身份相伴,彼时他们刚刚同居两年,还在相爱的黏稠状态,两个年轻人虽时有口角和摩擦发生,但感情还没有稀释成白开水,厌倦了还可以到大海边给爱情吸氧加温。因此,萧红的青岛时光,总体上应该是幸福和愉快的,在这里,她创作完成了由鲁迅先生作序的名作《生死场》。
某年初夏,我曾寻访过萧红与萧军位于青岛观象一路1号的故居,他们租住二楼,推窗可观月,可听大海潮音。只是岁月更迭,那幢以花岗岩为基的德式小楼多有改造,只能凭借想象来猜测他们当年的生活形态了——写到这里,眼前不由得浮现一帧泛黄的历史镜头:青布花格旗袍,任性的短发,一双略带忧郁的大眼睛,身材高挑,民国范儿,写作时抽一支烟。此刻,烟雾渐消,汽笛声中,她正手提行李箱,刘海下游动着一缕飘忽的光线,登上一艘开往上海的轮船。
漂流瓶
那一年秋天,我从老火车站出来,打上一辆出租车,径直去了一处偏僻的海滩——刚刚去他乡参加了一个热闹的聚会,我想独自发发呆,我的生命需要海潮的清洗和能量补充。
深秋时节的海滩已显露苍茫,海藻的腥气扑面而至,葡萄园成熟的气息自远处传来。抬眼,即见远处的岛屿,信号山,小鱼山,老舍故居,沈从文,王统照,以及当年国立青岛大学校长杨振声(我早年读过他那篇被鲁迅先生点评的中篇小说《玉君》,因此记住了他)。
白露从天而降,万物走向肃穆。远处绿树掩映下红瓦的屋顶上,两只白色的鸽子在咕咕鸣叫。大地即将入冬的景象尽收眼底,其间有鸥鸟翔集,雨点噗噗地击打海滩,颗粒大小的雨珠,落入大海的玉盘。那一刻,我伫立在雨中,任凭细雨打湿衣衫和头发,而内心却静如处子,若月光下一只莲蓬结出的果仁。
一座海滨城市是经得起从远处静观的——这或许是我和许多人的感受,只有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它,才会领略到一种区别于闹市的别样风味。尤其须臾过后,细雨收脚,落日自海面之上悬挂,通红通红的,若纸片,用手指一戳即破,碎成一锅打在海里的蛋花。
记得,离开海滩之前,我在一堆碎石中捡到一只咖啡色漂流瓶,拔下木塞,发现装有一张纸条,没有日期和落款,纸条上只有一句英文,翻译成中文是一句祝福词:
“捡到它的人会获得幸福。”
我不知道这只漂流瓶的起始点,但我乐意收到一份这样的祝福,并以感激的心情祝福世上一切善良的人们。最后,我封好木塞,把它还给了大海。
山寺一夜
除了道观,崂山还有一家著名的寺院,名曰华严寺,隐藏在梅岭一带的幽谷与烟岚之中,似乎更显静寂。立春后,我有过一次入住寺院的体验,尽管只有一个夜晚,却颇值得一记。
彼时,山中万物复苏,泥土酥软,崂山东坡著名的小樱桃也在雨声中结出了红红的果子,白天里,僧人们摘了一些,盛放在木几上的一只土钵里。
为体验寺院生活,住持命人悄悄为我送来一身干净的僧衣,折叠十分整洁考究,穿在身上,散发着纯棉布的味道。整个下午,我混迹于僧人课堂中诵读经书,是《楞严咒》。尽管听不懂,但可感受到某种庄重,人活着有时候需要此种仪式。
是夜,雨仍在下,只是小了些许。室内灯光如豆,木门虚掩。我和衣而卧,从布袋里掏出一本册页,记下一天的过往。恍惚中有人敲门,又轻轻告退,香火缭绕的桌上,多了一碟点心,是两块稻香村的蛋糕。悉数吃掉,倦意准时袭来,打了个哈欠,和衣而眠。灯未熄,香也孤独地燃着,一股奇香弥漫四周。
夜半,风似乎是增大了,木门被吹开了一次,且发出“咣”的一声,我被惊醒,下榻关门,插了闩。打量了一会儿房间,见皆是陌生的陈设:去年圆寂的一位高僧书写的一副斗方字挂在墙上——一切如在梦中。
自此再无睡意。到厕所里洗了把脸,开始读随身携带的一本书。
约凌晨四点半余,窗户渐渐明亮,院内响起了鸟叫声——而在我听来,似乎寺院里的鸟声里,也有诵经的意味。
起身出门,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不知何时,雨停了,空气新鲜如牛奶,植物上缀满亮晶晶的水珠。此时,颇想吊一声嗓子,铆足了劲儿,却终是没有发声。
宋诗有云:“雨涨秋池三尺水”——三尺雨后,寺院里的剑麻长高了一米,美人梅吹落一地。
广场上的月光
该说说冬天了。那一年,我从鲁中的城市来青岛,适逢下雪,海滩上一片白。打车途经栈桥一带时灯光昏暗,已经看不见往日的人流。大自然太厉害,无需指令,只用一场雪就把人们打回到火炉旁。
你围着严严的花布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像两片黑树叶,从里到外都散发淡淡的忧伤。当时,我们都是那么年轻呵,天!从你的身上散发的阳光混杂着花朵的气息,至今都在我鼻息间萦绕。
街上的店铺门前,有庆贺圣诞节的布置,点亮的花树闪烁着星光。你把我带到一家旋转餐厅,一位少年琴师在弹奏钢琴,是舒伯特的《小夜曲》,这支曲子与餐厅外的海浪声相互交织呢喃,构成了青春燃烧而又内敛节制的乐章。
我们吃的菜有甜点、炒蛤蜊、葱烧海参、咸鲅鱼和三鲜锅贴。而在去五四广场的路上,我们又买了两串超级大的烤鱿鱼和羊肉串。尽管已经吃不下,拿在手里不过是一种热爱生活的明证和吃货贪婪的昭告。
如今想想,一切都是多么好笑啊——五四广场,大海的栏杆作证,我们在月光下说着干净的话,像两张干净的纸,可以温酒也可以引火。
一个丢失的词
有时候正走在路上,眼前突然一阵明亮,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飞翔的词,就像秋天平静的海面突然开了一朵浪花,一个浪头将我的灵魂打湿。这个词具有极高的辨识度,换句话说,它只属于我一个人,而不能与世界上任何人分享和交换——它金子的属性比爱情还要自私和极端!于是,我急忙停下脚步,手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碎纸片将它记下,回到房间反复温习,视若珍宝。
当然,更多的情形是,还不等我将它牢牢捕捉到,只是一秒钟至多两秒钟的工夫,它就像一条泥鳅那样从指缝间溜掉。于是,我便永远失去了一个词——或许它是一个伟大的词,可以在人世间流传千古的词。
但它却被粗心的我丢失了,掉进了比大海的波涛更加汹涌的词海里——啊,这个明亮的词,呼啸的词,神灵恩赐的词,我怀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