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魏
大约270年前,曹雪芹开始了《红楼梦》的创作。他一定不曾想到,这部被他称为“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小说传世至今,会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依然为专家和红迷们津津乐道争议不休的经典。
人民文学出版社日前联合中国红楼梦学会、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共同举办红研所校注本《红楼梦》出版四十周年纪念暨2022年修订新版发布会,参与专家再述红学纷繁的版本源流、新版融会贯通的聚力。
同样在8月,“得到”、新东方经典领读人,北京理工大学“最受欢迎的公共课教师”刘晓蕾带来入门级《刘晓蕾<红楼梦>十二讲》,为初读者提供了一部兼具知识点与文学性的导读秘笈。
而青岛“红迷”王玉珍的《<红楼梦>四十探》,7月份也由青岛出版社出版,收录了作者四十四篇读“红楼”的私属心得。一千人心目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样,一千个国人心目中也有一千种品读、感悟《红楼梦》的“学说”。
年代流转中的版本流变
阅读经典尤其是古典文学名著,优质的版本无疑是最重要的。在8月20日举行的红研所校注本《红楼梦》出版四十周年纪念暨2022年修订新版发布会上,参与新版编校的专家概述《红楼梦》版本源流。
1791年,程伟元和高鹗两位超级“红迷”,耗时费力整理出了刊刻(排印本)的《红楼梦》。这是一个标志性的纪年,宣告《红楼梦》手抄时代终结,刊印时代开启。这一版“红楼”获称“程甲本”,第二年重印,名“程乙本”。
之后几十年间,先是流行的白文本,到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王希廉用“程甲本”做评点这个评注本一直流行至五四运动时期。这一时期的标志性事件是“亚东本”的出现。“亚东本”由亚东图书馆刊刻,是胡适主张的,初版本始于1921年。书中有胡适的《红楼梦考证》书稿,还有陈独秀的新序。到1927年,胡适认为程乙本比程甲本更好,更少错误,所以又印了新的一版。“亚东本”是“五四”的产物,它引入了新式标点,眉清目楚,在当时耳目一新,风行一时。
1927年重排的亚东本,1939年的世界书局本,1940年的开明洁本,及至1953年作家出版社所印的版本,都以“亚东本”为底本,而这个“亚东本”的底本是“程乙本”。正如红学先辈魏绍昌所言:在1927年以前,一百二十回的各种印本几乎全是“程甲本”子孙的天下,新中国成立以后却由“程乙本”的子孙独占鳌头了。
正是在程高本已经流行这么久的背景下,不以程高刻本为底本,而以乾隆抄本(庚辰本是保存最好的乾隆抄本)作底本校订整理一个比较接近曹雪芹原著的本子,成为一件有意义的事,于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出版《红楼梦》,是版本史上划时代的标志性事件。
1982年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凝聚了冯其庸等二十多位红学专家历时7年的艰辛成果,这部底本精良、校勘精细、注释丰富的优质版本,从最经典的平装本到后来的精装珍藏本、大字本、有声版,累计已发行近千万套,成为当前影响最广泛的《红楼梦》读本。
“咬文嚼字”的2022新校本
四十年来,红研所校注本不断收到读者和学者反馈的意见、建议,进行了两次全面修订,2022年这次修订与上一次时隔14年。
校注组成员吕启祥表示,2022年的这次修订不算全面修订,但有一条重要原则,就是尊重底本,尽量保持曹雪芹时代白话的特色,并修改一些错误。如:不用“欠情”而是用“见情”;不用“服侍”用“伏侍”;不用“慢说”而用“漫说”;不用“持诵”而用“持颂”;不用“闻得”用“闻听”;不用“居住”用“住居”;不用“轻易”用“容易”;不用“口角”用“角口”。
还有书中第四十一回,席上饮酒,贾母说“让你姑妈做了大家才点”,这是对王熙凤说的,因为王夫人是王熙凤的姑妈,叫成“姨妈”就错了,这次修订把它改回来,是尊重底本。
也有“否定之否定”的情况,如:书中中秋夜史湘云与林黛玉塘畔联诗,有“冷月葬花魂”一句,在之前的修订中改成“冷月葬诗魂”,这次又改回去,理由是,“葬花魂”和“葬花吟”是呼应的,并与前一句诗“寒塘渡鹤影”对照,加之还有古籍旁证:明代叶小鸾“鬼魂受戒答禅师问”中有“戏捐粉盒葬花魂”的句子。所以最终还是校为最初版的“冷月葬花魂”。
《红楼梦》的版本很复杂,众人对源流认识不同,见解各异,专家们因此明确,校订的原则要看本子的真伪、早晚和优劣,要结合考虑取舍。吕启祥说,庚辰本为底本是不是一定好,其实值得商榷。她举例:林黛玉的眉眼,庚辰本描述“两湾半蹙蛾眉,一对多情杏眼”,最终新校本取了另外一个本子:“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后来又改了,叫“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就把林黛玉多愁、多泪的特征概括出来了。在她看来,底本可通并不就是好,为了择优,有时会违背体例,有时又为了校勘体例,保持底本,而舍弃了好的文字。
作为老一辈的编校者,参与不同时期修订的专家和学者们对于《红楼梦》的版本和文本研读,也都始终秉持着开放的态度。许多学者都出版了自己的校本。比如:蔡义江本、刘世德本、黄霖本等,多以庚辰本为底本,择优而校。冯其庸先生也曾一边主持校本,一边推出了《瓜饭楼重校评批本》。这次作为特别顾问专家参与新校本修订的北大中文系教授陈熙中,自己也校注有一部新读本。
全民皆可发表见解的“红学”
《红楼梦》是一本文学化的中国古代社会百科全书,其中衣食住行、诗词曲赋、天文地理,哲学、美学、宗教、民俗包罗万象,在专家们看来,千百万读者中不乏深度阅读者,而他们皆可从不同角度发表独到见解。
《刘晓蕾〈红楼梦〉十二讲》应运而生,名校名师刘晓蕾认为,要了解优秀传统文化,最好的入门就是读《红楼梦》,而从教育的实用角度讲,“整书阅读与研讨《红楼梦》”的要求已被写入普通高中语文教科书,一部面向初读者,兼具知识点与文学性的导读类读物十分必要。
在她看来,曹雪芹可能是中国小说史上最“狡猾”的作者,他用文字编织了一个庞大又幽微的人情之网。或工笔描画,或泼墨写意,或特意“留白”,脂评说曹雪芹善用“史笔”,“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而在表层文字之外能领悟多少,就看读者自己的能耐了。陈晓蕾期望在无数平淡家常的场景里揭示人心的奥秘。
今年高考全国卷语文试题提及的“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说贾政其实想在朋友面前显摆儿子有才,但采取了“打击式炫耀”。陈晓蕾评点道:“贾政这个样子,可不就是典型的中国父亲吗?明明心里有爱,脸却一定紧绷着,训斥更是家常便饭……直到现在,很多家庭里还有这样的一款父亲吧?他们不是不懂爱,只是不擅长表达,也不习惯表达。”妙评比比皆是,会心者或莞尔一笑,在看似平常的生活细节里,藏着每个人的个性和心事。
《红楼梦》是本生命之书,曹公对他笔下的人物都怀着爱和悲悯,宏大的卑微的,张扬的隐忍的,天真的世故的,都是生命。陈晓蕾说:红楼的终点不是“空”,而是以“空”来观照人间,在真与假、生与死的对照中,在对人性、文化和命运的不断质询、追问中,显示一种悲壮的信心——当一切成空,唯有情、美与自由不朽。
青岛的“红迷”王玉珍,在其新著《〈红楼梦〉四十探》中也表达了自己读红楼40年的体悟,她说:“《红楼梦》原本神秘,又非神秘,全看读者以什么样的眼界和心情去理解。”复旦大学老教授骆玉明对于这位曾经的学生的小书颇多宽容与赞赏,序言中,他特别列举了作者对多位红楼人物形象解析的独到见解:人见人厌的赵姨娘被作者看作“贾府的反叛者”,“天性耿直”;贾环“神情猥琐”实则是“生在夹缝中的贾环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即便有俊俏的模样,也是眉头紧锁、唉声叹气、缩手缩脚。内心得不到抒怀,表现在脸上就是萎靡不振;内心时刻算计,表现在身体上就是没有朝气与活力;缺少关爱,表现在眼睛上就是呆板无光。”骆玉明认为这体现出作者对生活的理解和对弱者、失败者的同情,她从另一角度告诉读者:人生本不是那么简单,我们对许多事情的看法可能失之偏颇,换一个立场事情也许会呈现另一种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