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梅

　　《余墨集》是《英汉大词典》主编陆谷孙先生的散文集。《英汉大词典》是国家哲学社会科学“七五”规划的重点项目之一，全二卷，收词20万条，设附录14种，共约两千万字。这么一部卷帙浩繁的辞书，倾尽陆先生一生的心力。

　　在复旦教书育人的同时，陆先生不辍笔耕，收入其《余墨集》中的文章不仅有种种情趣，字里行间表现出来的价值观、人格、文格，更是令人倾慕不已。

　　撼人心魄的是书中的“师友忆往”一辑。《秋风行戒悲落叶》是以学生的视角，记录复旦外文系早已作古的各位师长。识书识人的系主任杨岂深为复旦图书馆留下丰厚的家底；自学成才的葛传槼教授熟稔语词，与翻译“不共戴天”；“蛋头”林同济教授开创了复旦外文系文本一手阅读的莎剧教学传统；笑声爽朗的徐燕谋教授教英文却以中文文论、诗论为根基……这些教授中，徐燕谋是作者的导师，深情自不一般。因此，作者额外撰一文《好向渊明学率真》记录并悼念导师生平。两文参照，徐燕谋教授学贯中西古今，豪放直爽的性情呼之欲出。徐教授著文编书莫不胜任愉快，上起课来则深入浅出，妙语连珠，灵感来时更会忘情地在课室过道穿梭疾行，把学生的脊背当作书桌，拍“案”叫绝，引得四座活跃，于欢声笑语之中汲取知识。徐燕谋教授学问好是一个方面，影响陆谷孙先生更深的是他的高风亮节——淡泊自居的清高，狷介刚直的傲骨，不蒙浊尘的率真。据记载，20世纪50年代，徐教授有机会出国教授汉语，这种难得的机会居然被他拒绝了，理由是自己吴语口音较重，怕误了洋人子弟。虽有公费医疗，但多病的十几年间一直自费。做人自律如此，做学问更是精心。汉诗工七律，但不以发表为乐，原因是修养尚不到家而急着写诗容易流于声病和藻绘。当年学习英文时与钱钟书先生是同学，编过高教部统编专业英语教材系列中程度最高的两册。提倡修习英文首先要增强母语根基修养，“植木无根，生意无从发端矣”。对学生背后褒扬，当面训诫，措辞严厉。“多听少说”“静水深流”“勿无病呻吟”“力戒藻绘”“谈虚语玄，和者必寡”“不脱依傍，何论登峰造极”……此等话语，想必让学生印象极深，故引述凿凿。但为师者的深情与真诚也坦然纸上，为学生怀念并书文追悼。

　　严师出高徒。与这一影响相对应的是陆谷孙先生严谨的治学态度。所以钱钟书的《管锥篇》三联版，杨绛点名要陆先生校核。《英汉大词典》第一版陆先生是学着参编，第二版煌煌巨著则是主编。而《新英汉词典》印数已达900万册，被戏称上海译文出版社效益很不错的“现金母牛”。而陆先生本人对布满商机的市场并不怎么感兴趣，而是固守辞书编纂、莎士比亚研究等，还提出一整套英语学习规范，要求对文本深研、精读。于英语之外提高汉语修养，于语言技能之外必须注意文化素养和人格的培养，提倡“知识至高无上的自怡性”，并坚持这一标准，以期使中国能有坚实的英语人才。对于学界乱象，也在文中多有抨击。看得分明，敢于说话。有徐教授之风，但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书中记录，陆先生家人都在国外，唯有他自己孤悬上海。为什么不去美国拿绿卡，回答说要像钱钟书、杨绛先生那样“做倔强的中国人”。在治学方面，陆谷孙先生的博学已经让后来者难以望其项背了，但在他的心中，自己的学问尚不足上一代学人的百分之一，尤其在偶像钱钟书、杨绛面前。《灵光隳矣》一文中记载，20世纪六七十年代，机缘巧合，陆谷孙先生得到过钱、杨的两本藏书。“只见页边以飘逸的笔迹，用汉、英、西、德、意、法、拉丁文批注连连。很多是我看不懂的，对于能看懂的那部分，不是翕然景从，就是为注家的闳大广博心折。”这是陆谷孙先生由衷钦羡钱、杨的开始。校核完《管锥篇》，陆谷孙又慨叹：“我生也晚，错过了《管锥编》的中华第一版校对。”

　　言者谆谆，听者轩渠。翻开《余墨集》，除了精美的语句，陆谷孙先生的汉语词汇也令人惊讶。“时代递嬗”“率尔操觚”“付之阙如”“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例证丰赡”“光阴荏苒隙驷不留”“世情丕变”“裹足蹈袭”“孜孜矻矻”“间间小智闲闲大智”“犷犷嗜利”“镂心刿肾”“妍谲老诈”“英蕤窈窕”“绝裾谢世”“流麦聚萤”“美闷春融”“学殖謭陋”“如矢斯棘”等等，学养之丰富，令人啧啧。都说中国传统文化断层严重，但在陆先生的文章里，深感文脉尚存，年轻一代学习陆先生要下的功夫，尤其是童子功不可或缺。

　　《余墨集》不是一本学术著作，书中“清议絮语”里的“人蚊对话”欢喜可爱；“浮世杂感”里、则直面世事，一片赤诚；“旧日情怀”关注精神文化发展；“闲读偶得”“美国札记”趣质相宜。

　　总括全文，真气流畅无碍。这可能就是陆先生家训“不为燥湿轻重，不为穷达易世”的文字版写照。为人若此，为文也若此，陆先生令我辈欣羡。

　　作者简介：曹春梅，高中语文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