邴琴

　　大沽河起伏的沿岸成为叹息一样的段落。我时常独自坐在夕阳西下的草坡上，感受河水自始至终的安宁和温暖。我的青春在那一部分停留下来，张望着未知的未来。未来将去向何方？我沿着河流的方向沉默起来。

　　很多年过去了。我当然知道那些迂回曲折的探索最后指向何处。1985年的夏天，一场百年不遇的大台风刮来一场大水。我也跑到大沽河河边去看水。河水涨得好高。黄红色的大水轰轰地冲过，河的堤岸已经被冲击成一段段獠牙般的豁口，岸边一棵两人环抱的大槐树被连根拔起，还有数不清的柳树顺着河水一去不回。

　　都说河与海是相通的。那一年12级以上的大台风也在青岛沿海登陆，台风呼啸着给这座城市带来了狂风、暴雨、海潮、洪水。栈桥的海水上升到太平路上，马路上到处是东倒西歪的法国梧桐树和电线杆子。

　　大沽河岸边的农作物大面积被淹、倒伏，青岛沿海滩涂养殖虾池大部分被海浪冲毁。河与海同时在台风肆虐中陷入停电的黑暗。后来，救险人员冒着大风大浪，跳到齐腰深的水里，抢险救灾。他们给大沽河沿岸的灾民带来许多物资。我还记得，他们在灾后重见的日出光芒里说他们是青岛来的。他们还传递来一个崭新的词汇叫做唇齿相依。也是这一年，游荡不定的大沽河经过河床整理稳定下了她的河道主流位置。

　　太阳沉到玉米地后面，黑夜已从河边跨到了村庄。等到第二天黑夜消散，从这个白天到那个白天的等待是叙述里流动的时间，如同河水抚摸岸边的石头一样，温柔持久，细水长流。我的等待就这样不断消失和不断来到，然后就到了2003年。

　　2003年，我本可以不来。小县城的日子本也是一派愉快的时光。生命在我体内流淌的声音正如同急切奔流着的大沽河融入广阔无边的大海深处。

　　不仅仅是我，许多远道而来的人，有的翻过太行山从山西来到山东，有的来自千里之外的黄河南边，有的从大西北咬着拐弯儿的普通话一路拧巴着。他们来到北方开始在饮食上熟悉玉米和麦子的味道，对他们来说，大海是一个遥远的梦想，为了梦想他们以想象中的画面为目标，沿着各自家乡门口出发的小路曲折向前，进入远方的大路，大路朝天，延伸着指向大海。

　　当我真正成为一个青岛人，我开始习惯了将河边漫步改为海边远眺；当我真正成为一个青岛人，我开始习惯了将路边野餐改为沙滩野餐；当我真正成为一个青岛人，我开始习惯了将大沽河的草鱼口味转换成初春的头茬开凌梭；清明节前的鲅鱼饺子、清明节后肥大多膏的虾爬子，盛夏的八带和扇贝，秋天的石夹红和梭子蟹，还有，冬天熟练地撬开海蛎子。

　　当我越来越青岛化，我口音里的海水味儿开始越来越重。很多新移民像我一样找到一个本地土著，扎根下来；或者两个天南地北的异乡人结婚买房子，将家安顿下来。大家的后代成为了青岛新一代。

　　如今，年轻一代成长起来了。他们生机勃勃地在腥咸的晨雾里时刻眺望着大海。他们坚定而勇毅，远比我们更加目标明确，他们让思想独自前行，伫立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水之间表达着自己对这片土地深深的爱意。每一个走向大海的人都会以爱为开端，每一个人的等待并不是等待的开始，每一个人的等待也不会成为等待的结束。这是我从大沽河的一滴水和大海的一层层波浪中看到的无休无止以及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