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君红

　　连谏长篇小说新作《流年》是一部以红高粱故乡为背景的乡土小说，讲述了李姓祖孙三代人的情感故事。据说小说原名叫《李氏私人情感史》，出版时改成了《流年》，虽不如《李氏私人情感史》具象，但也确切。小说从李后生青年时期写到他的孙子李第一，作者用字节俭，但生动传神，言语精炼到几近白描。小说由五个部分组成，每一部分都能独立成章，融为一体就是一部纵贯六十年时光的高密乡间私人情感生活史。

　　高密大地一马平川到几近乏味，这片毫无风景可言的土地像偌大的舞台，人类生活就是本色演出，从生老病死到爱恨情仇，日夜不息。李家三代人因姻亲和血缘而缔结的错综复杂关系，就像精彩纷呈的戏剧人物关系，自成体系。仿佛陷入困顿中的命运巨网，每个人都想逃走，却鲜有成功，被困在这片单调平原上的人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单调的生活，最终成为感情世界的囚徒，因为只有逃进瑰丽的感情世界，蜷缩的生命力才能得以怒放成生命的恣意汪洋。

　　所以，小说里人物的现实生活枯燥乏味甚至是不堪的，情感生活却像怒放在暗夜里的花园。当然，小说着墨更多的是乡间生活，有农民的淳朴也有农民的狡黠，作者描写之精到生动，常常会让人不由拍案，不由想起2019诺贝尔经济学奖巨著《穷人的本质》，一本贫穷影响底层的调研笔录，读者可以窥见底层家庭中匪夷所思的思维方式，并且找到对应。在金钱的掣肘下，他们的小聪明催生的一幕幕场景，无比残酷地出卖了因匮乏而产生的巨大精神黑洞；他们斤斤计较，被人鄙夷还要自以为是；他们跟谁都算计，包括自己。他们的感情因吝啬于金钱而变得模棱两可甚至是丑陋。因为穷困，他们的安全感建立在对金钱的占有上，比如李大卡把进城卖不掉的菠菜，动用小聪明卖给了他的发小养猪场的光明，这种农民式的狡黠，如果没有乡村生活经历，是写不出来的。这就是连谏的高明之处，记忆中的点滴零碎，糅合进文字，都变得闪闪发光起来。

　　小说先出场的人物李后生温顺善良，一生都为了别人，为了他爱的每一个女人，为了毫无血脉却如同掌上明珠的孙子李第一，他从没有为自己明确争取过什么。当命运在他经过的路口堵上一块巨石时，他只能走上另一条更远更难走的路，一路狂奔向更糟。他为了妻子不再受母亲折磨而休妻。母亲死后，开始了一轮一轮的蹉跎和辗转，一见钟情的王美兰，沾亲带故的风流婶子，痴情的顺宁甚至为了嫁给他绝食而死，一身风流债的李后生兜兜转转，最终却回到原点，捡起了拖油瓶。李后生因为善良懦弱而步步被动，却为了美俊的名声，主动揽下所有的罪过，或者这是他最后再也不能丢弃的仅有财产了——一个男人的仗义和担当。

　　陷于困苦中会让人格外弱小，弱到任何一点温暖都拒绝不了，哪怕这个温暖是下一个悲剧的开始。在故事第二代主角李大卡两口子身上，我们看到固守于贫穷的农民，是怎样被固执和吝啬一口口吞没的。他们没见过世界，他们的世界就是李老汉给安排的不美满婚姻和一个儿子。缺爱让他们不相信一切来自于血缘之外的感情，所以，他们觉得李第一的爱情是一笔赔本的生意，婚姻的功能不过是生儿育女繁衍后代，至于爱情，那是再心心念念也到达不了享受不到的海市蜃楼。所以，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毁掉儿子的爱情，最后又不得不付出更高额彩礼去换一个儿子不爱的老婆。吝啬于金钱，让他们丧失了对这个世界的正常认知，当李大卡发现他恪守作为农民的勤劳节俭建立起的安全感犹如空蛋壳垒成的房屋，一场风就让它轻飘飘地化为乌有时，他疯了。他的疯是对命运的撒泼，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是对来这世上走一遭的全部放弃。

　　目光短浅是大多数穷人会情不自禁掉落其中的陷阱，所以穷人的孩子会迎接更多碾压，在第三代主角李第一身上背负的就是不合格父母带给孩子的最大风险。当亲情带不来天伦享受，会大大降低他们渡过难关的能量，李第一仿佛爷爷的翻版，在这个凉薄世界深情地活着。他们从血缘亲人身上没有得到滋养，却宽容了每一个亲人。他们保持了情感的纯粹，不索取，却不停地付出，哪怕没有血缘的亲人。他们懂得爱，再穷的日子也没有抹杀掉他们对爱的渴望和关照，他们都对毫无血缘的亲情展露了最大善意。他们自己受伤最深，却对别人心怀悲悯。他们为了所爱的人不由自主做出妥协和让步，保持着贫穷中最贵重的温情和无私。金钱对于底层人是更大风险。他们所在的角落里都是一样渴望改变而铤而走险的外人和亲人，没有资源和帮助，却险象环生。小说中最有人情味的两个年轻人因为那个会让他们一夜暴富的镯子陷入灭顶，如同一朵干净的花朵凋谢在泥潭里，这就是悲剧的美和遗憾。

　　《流年》是一本小说，我却把它读成了一本小说体《穷人的本质》，当贫穷成为魔咒、灾难和绝症，爱情和亲情仍然成为人生路上最大的护佑和依赖，哪怕在生命终结时，哪怕没有血缘的人与人之间，爱的力量仍然会在贫瘠之处破土而出，传承下去。

　　在小说中，李家三代人，从孩童到成年，从壮年到老朽，于理想没有出口，于情感都曾壮志凌云，却最终被生活围剿，与命运的怪力乱神对峙于悬崖的边界。他们各有属于自己的时代，都曾做过时代的逆子，却不曾丧失生而为人应有的温良，营营役役在岁月的长路上，自成体量，是构成人世间烟火漫卷的生力军。纵然身在沼泽，纵然前路渺茫，也要去爱，这是雕刻在人类基因里的爱，是最为伟大的本能。

　　作者简介：孙君红，作家，编剧，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