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 魏

　　理想主义者的“嘴替”许知远最近与接地气的学者毛尖有一番颇具现实意义的论辩，起因是一次公共对谈——

　　许知远回想前一天读马尔克斯谈话录《番石榴飘香》时洋溢的“美好期待和柔软幻想”，以其一贯的精英主义立场质疑当下播客为代表的即兴表达，强调应以经典文学和深度思考对抗一种智识和情感上的涣散。而毛尖则站在大众喜闻乐见的立场，聊起她从打牌中获得的真实体验足以媲美“番石榴”和海明威，批评许知远的表达脱离现实且不够真实，明讽“这个时代配不上许知远”。

　　究竟是什么样的时代表达“配不上许知远”？以真实著称且深谙流量之道的毛尖没有说明，而在她给予这一严肃命题戏谑的即兴解构时，已经给出了答案。在这个人人被碎片化信息裹挟的时代，能够静下心专注愉悦地读一本纸书已是一件奢侈的事，执着于完成一部五卷本《梁启超传》而不唯销量马首是瞻的许知远，的确算是一个“不够真实”的过时的人，而他“不要将真实矮化了”的现场回击真诚且有力。

　　时代的确在重塑我们的语言表达方式，对规模和深度依然心怀崇敬的人显得格格不入。今天，人们已没有足够的耐力和注意力聚焦那些长篇累牍的叙事与情感表达了，取而代之的是“直球”、有效和抖机灵的畅爽，是即兴的浅显，足以哗众的狡黠与粗鄙。这或许也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了我们何以对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的绵密长句敬而远之，不再能get到《百年孤独》之于几代人的心灵震撼，无法领略《瓦尔登湖》铺陈的要义而使之长居难读榜前列，更不用说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他天花板级别的天书《芬尼根的守灵夜》了。数字时代，AI会代替我们阅读和思考，我们无法要求每个人都回归到纸书的高冷与素朴，更无法解析为何还要费劲来读一本难懂的书。

　　但AI也告诉我们：当人类一味满足于即时反馈和浅层刺激，被算法设计的逻辑左右，就会失去与生俱来的能力，比如丧失向外探索的动力和兴趣……年末，我们选择那些在2025年回归，经历时间洗礼、却“不好读”的经典，姑且称它们为“时代配不上”的书。阅读它们，已不仅是某种复古的思想修行或自证的仪式，而是催逼我们重拾对复杂信息的独立辨析、整合和深度思考，如同译者余泽民评价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的小说：要么别读，要么就毫不质疑地听从他的引导。这种来自经典的命令式的口吻引导我们向算法发起挑战，重新理解人类“高级精神创造”的真实感。

　　人生太短，“芬尼根的守灵夜”太长

　　“如果没有《尤利西斯》，《芬尼根的守灵夜》的读者或许会认为乔伊斯是个疯子。”在2025年，乔伊斯研究专家、翻译家戴从容耗费18年之功翻译、详加41865条注释，终于让这部疯狂的《芬尼根的守灵夜》以全球首个中文全译注释本的形式问世，如她所言，这部1939年初版、据说至少要花1000个小时才能读完的小说，早在创作之初，就被作家朋友们认定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乔伊斯不是疯了就是在故弄玄虚。

　　先看看这部“玄虚”之作写了什么：在都柏林，酒店老板汉弗利·卿普顿·壹耳微蚵（HCE）与妻子、儿子、女儿共同生活。众口相传，壹耳微蚵在凤凰公园犯下下流罪行，他为此躲躲藏藏，但这所谓罪行并未得到任何证实，即便是法庭的审判也无果而终。晚间，在楼下的酒店，壹耳微蚵以醉酒进入属于自己的夜晚，而在楼上，家人各自忙碌。夜色之中，每个人都以不同分身穿梭于历史与当下、身边天地与宏大世界之间。当太阳升起，门被打开，妻子的声音响起，她要唤醒终将离开自己的丈夫，而她自己也将如河水一般汇入海洋……小说的现实书写与梦境想象相互交织，难分彼此。

　　戴从容告诉我们，乔伊斯一开始可能是想写一部爱尔兰史诗，主角是一位12世纪初爱尔兰康诺特地区的国王，在爱尔兰传说中也被称为“爱尔兰的最后一位共主”，但最终乔伊斯走得更远。在这部充满隐喻和双关的巨著中，有对整个人类历史和社会的高度浓缩和概括。乔伊斯自己也说，《芬尼根的守灵夜》的特点是它的喜剧性和宇宙性，他要写的“世界史”，几乎与造物主创造世界一样宏大复杂。

　　同时，乔伊斯创造了一种新的语言，它“具有现有语言所没有的包容性、衍生性、变动性，拥有新的形式和无穷的意义，让每一个句子乃至每一个词语，都在多重组合之下拥有不断解读、不断得出新意的无限可能”，难怪后世的英国作家简·莫里斯说，人生太短，芬尼根的守灵夜太长。

　　中译者戴从容说，书中“一半以上的词语都是乔伊斯自己创造的，而且每个词语，哪怕是最普通的词语，都可能包含不止一个意义。至于该书的句子和结构，更是失去重心，颠三倒四，来去随意，不知所云”。乔伊斯将现代文学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也给后世读者留下巨大的难题。他曾宣称，这部小说足够后世的研究者忙上300年。事实的确如此，《芬尼根的守灵夜》意大利语版的翻译耗费10年，德语版花费19年，法语版长达44年，波兰语版更夸张，花了50多年。而日语版，先后有三个翻译家接手，第一个失踪，第二个发疯，直到第三个才终于完成这项挑战。与萧乾合译《尤利西斯》的文洁若女士，也曾试着翻译这部天书，但如其所说，“翻了一页就放下了，实在太难，有些儿犯怵”。戴从容则为此付出18年艰辛，她没有选择归化的翻译法，而是保留源语言的特色，尽可能还原了其美学和新诗学元素，在她看来，注释本不仅是忠实翻译的最佳方式，也有益于当代中国语言和文学的发展。

　　作为普通读者的我们，今天为什么要读《芬尼根的守灵夜》？美国著名学者伊哈布·哈桑认为，“倘若没有它那神秘的、幻觉式的闪光在每一页中的每一个地方滑过……后现代作家们就完全可能和他们的前人毫无差别，而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在大多数中国读者还没有做好欣赏现代和后现代文学中的文学实验的准备之时，《芬尼根的守灵夜》作为后现代文学的鼻祖，提供了一种语感训练，这本需要巨大勇气、毅力和悟性来阅读的天书，将开掘我们头脑中主导艺术自由想象的区域与沟回，使之形成一种对抗即兴与浅白的肌肉记忆。

　　人类这惊人的生物，亟需长句的绵密

　　在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礼上，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大声质问：人类，这惊人的生物，你是谁？如同他的小说那样掷地有声地唤醒沉迷于视频、短剧和算法的人类。202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重新唤起我们对于复杂文学叙事的好奇心。

　　《温克海姆男爵返乡》的中译本在2025出版，仍是缓慢、冗长、岩浆般流淌、超出一般读者忍耐力的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式复杂长句，与之并称“启示录三部曲”的《撒旦探戈》和《反抗的忧郁》回归再版，共同将我们带回那个似曾相识的小城世界，聚焦于无助的绝望和徒劳的等待。

　　尽管《温克海姆男爵返乡》的句子依然漫长难读，但没有人不会为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式叙事着迷——伴随男爵的到来，列车员、加油站服务员、出租车司机、邮递员、图书管理员、神父等不同的人物粉墨登场，每个人都在用不同的声音说话，作家犹如导演，以不同的视角缓慢展开主线故事。“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的小说，你要么别读，要么就毫不质疑地听从他的引导。”译者余泽民此言也在为所有值得重读的经典正名。他告诉我们，《温克海姆男爵返乡》与《撒旦探戈》的创作相隔了31年，除了部头更大、线索更多、结构更复杂外，还存在一个重要变化：小说的基调不再是悲剧和挽歌，而是怪诞、讽刺与反讽，它穿上了一件黑色幽默的外衣，但这种独特的、毁灭性的幽默并未削弱绝望的内核。

　　对克拉斯诺霍尔卡伊而言，绝望是人类的基本生存状态，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正如他在诺奖颁奖典礼上的演讲所言：“最终，你借由自己发明的设备摧毁了想象力，你只剩短期记忆；你舍弃了对知识、美与道德良善这一高贵而共同的品质……但你的进化之路，是如此壮丽、令人屏息。然而，很不幸，它无法再度重复。”沉浸于算法带来的桀骜与欢欣的我们，也应警醒地学习阅读悲观。

　　作家邱华栋形容克拉斯诺霍尔卡伊的作品“像漩涡一样吸引我们深入”，在他看来，越是需要智力投入，需要你反复思考，甚至需要改变自己阅读习惯的作品，越能帮助我们构建高级的精神生活，抵御时代的浮躁。克拉斯诺霍尔卡伊的作品以其艰深的叙事结构和复杂的思想内涵，构成了对习惯碎片化阅读的当代读者的明确挑战。在信息泛滥的时代，接触这类具有高度艺术完整性与思想密度的文本，不仅是对个人阅读能力的锤炼，更是抵御精神庸常化的自觉努力。

　　语言游戏，冲进每个人都害怕踏足的地方

　　1967年，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初版同一年，另一部来自古巴的作品《三只忧伤的老虎》横空出世。它同时被誉为“拉丁美洲的《尤利西斯》，哈瓦那夜店版的《追忆似水年华》。“文字玩家”吉列尔莫·卡夫雷拉·因凡特选择了一条比马尔克斯更险峻的道路——小说重现了20世纪50年代末、古巴革命胜利之前的哈瓦那夜生活图卷，没有明确的故事线，据说原稿的标题为《热带地区的黎明景色》，类似风物游记，现在的书名则出自一首西语绕口令，预示一场语言游戏的开启。在哈瓦那的夜色中，作家发起了一场关于形式与可能性的语言实验。

　　作为因凡特的代表作，《三只忧伤的老虎》被看作是拉美“文学爆炸”风潮中最独特的实验性作品，因凡特凭它跻身拉美小说家前列。《纽约时报》将其与科塔萨尔的《跳房子》、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和多诺索的《污秽的夜鸟》并举。

　　这部惊世之作在2025年归来，蓝色的书封被老虎的利爪划出醒目的白色抓痕，“文字玩家”做着你能想象的所有文字游戏：俚语、笑话、谐音、双关、戏仿、拼贴、互文……“作家冲进每个人都害怕踏足的地方。作家冲向出版商害怕踏足的地方，也冲向译者害怕踏足的地方”——同时代的评论家诟病小说繁杂的对白，繁杂的第一人称。而这就是因凡特用语言创造的游戏，他甚至给出《三只忧伤的老虎》阅读建议：建议某些页面应该大声朗读。

　　作家萨尔曼·拉什迪的评价切中要害，他说，这是一本由健谈的人写给健谈的人的健谈书。而一场语言的狂欢盛宴背后，我们又是否能感受到作家对一个逝去年代的落寞致哀。

　　无需社交媒体，阅读打破思想枷锁

　　在没有社交媒体的时代，启蒙思想如何传遍整个欧洲？《书写启蒙：改变欧洲的十二部经典》，提供了一份18世纪的“爆款书单”，让我们重温经典图书传播思想的原始路径。当21世纪走过四分之一，面对信息传播媒介的纷繁芜杂，来自启蒙时代的12部思想经典所带来的有关那个时代的一项关键创新——“学术型畅销书”的兴起，愈发激起当代读者的好奇心。

　　明明是一部书写启蒙运动时期思想变革图景的专著，历史学家加里·凯茨却采用了文学视角，提供了一部全新且独特的欧洲启蒙思想史。书中每一章都堪称一部经典图书的“传记”，讲述这本书从出版到畅销背后的故事。他将图书史与传统的思想史结合起来，告诉我们启蒙不只在哲人的书房里，更在书商和读者手中。

　　“阅读是打破思想枷锁的重要力量，新观念借由书籍生根发芽，推动人们思考公平正义与个人自由，唤醒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为欧洲从传统向现代转型注入精神动力”，作者带我们回到那个思想激荡的时代，看思想如何在权力的罅隙中潜滋暗长，又如何突破重重阻碍，最终掀起一场震撼世界的思想革命。

　　引言中的话发人深思：今天有人呼吁“当下的启蒙”，他们所指的也许是解决现代问题的良好思想，但是，他们几乎没有解释这些思想在300年前是如何诞生的，对当时思想活跃的读者产生了哪些重要意义……历史学家把启蒙运动看作读者、作者和出版商共同参与的一个历史事件，这使我们更清楚地看到，启蒙运动是由批判性阅读群体共同创造的。

　　狄迪恩式叙事，讲述比真实更真实的故事

　　美国作家、新新闻主义先驱、时尚达人，与猫王、披头士、玛丽莲·梦露比肩的文化偶像琼·狄迪恩，或许是那个毛尖口中配得上时代的最真实的存在——她敢于拆解人们耳熟能详却从未质疑过的历史传说、公共事件、社会运动、名人轶事，以犀利笔触记录美国社会、政治、文化的脉搏，揭示背后顽固而隐形的国民心态，更勇于将手术刀对准自己，内心深处最软弱的自我，80岁时依然出镜不惧为奢牌代言……而同时，她又是许知远所推崇的那个以清晰有力且客观的语言，书写国家叙事，“见证我们时代最顽固难解的真相”的深刻的书写者。

　　在2025年，琼·狄迪恩的作品合集《为了活下去，我们给自己讲故事》由理想国再版，封面的黑白照片中，她时尚优雅地走下扶梯的从容，会让人联想起她同样从容理性且精致的叙事风格。在她的作品中，那个调查采访并积聚大量实据的第一人称“我”的存在是隐匿的，只在人物和事件的描述中让其自行显现。她很少在叙事中加入个人阐释，在她看来，叙述本身比过快地抛出观点或提出解决方案更能进入事件的核心。正如她在序言开篇所言：“作为记者，我唯一的优势就是身形瘦小，性格内敛，常因神经过敏而失语，以至于人们总是忘记，我的在场与他们的利益相悖。”

　　相反，她在作品中更加感性，在《懒行向伯利恒》中，她写故乡加州，有大段的景物描写。在她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特别谈及了这一点：“我在一个危险的自然环境长大，我认为环境和气候对人的影响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这些极端条件会影响你对待世界的方式。如果你是作家，它们就会显现出来。如果你卖保险就不会。”

　　这个时代更需要像狄迪恩这样的清醒者与自省者。她曾说，“我们解读自己看到的一切，在多种选项中挑选最说得通的那个。我们，尤其当‘我们’是作家时，完全是依靠为散碎的画面强加一条叙事线，借由‘观念’来定格不断流动的幻影，亦即我们的真实体验，才能生活下去的。至少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是这样生活的。但我现在要谈的是另外一段时间，我开始怀疑我给自己讲过的所有故事的前提……”当我们在算法时代讲述或聆听那些所谓的真实的故事，又能否辨识其背后有着怎样的价值体系，当我们对各类事物的认知被刻板印象取代，审美被规训，对于语言文字的理解力被塑造，又是否拥有如她一般的勇气去自省与修正？

　　青报书单

　　2025经典叙事

　　《书写启蒙：改变欧洲的十二部经典》

　　（美）加里·凯茨 著

　　杨春丽/郑启宁 译

　　译林出版社2025.11

　　《芬尼根的守灵夜》

　　（爱尔兰） 詹姆斯·乔伊斯 著

　　戴从容 译注

　　译林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08

　　《三只忧伤的老虎》

　　（古巴）吉列尔莫·卡夫雷拉·因凡特 著

　　范晔 译

　　新行思/四川人民出版社2025.10

　　《温克海姆男爵返乡》

　　（匈牙利）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 著

　　余泽民 译

　　译林出版社2025.11

　　《为了活下去，我们给自己讲故事》

　　（美）琼·狄迪恩 著

　　许晔 等译

　　理想国/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2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