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彤

　　大约在十年前，我在饭局上遇到一位合唱指挥，他说他的老师是一位奇人，年轻时曾在上海的圣约翰大学读书，那时就跟犹太小提琴家卫登堡学琴。卫登堡是世界级的小提琴家，早年有许多中国小提琴家曾受教于他。我当时正在写这方面的文章，一听这内容，非常感兴趣，就跟这位指挥使劲聊。聊到后来他都没词了，因为他除了跟老师学指挥，对老师的故事也知之甚少，他说：“既然您这么有兴趣，咱们不如哪天一起去拜访老先生。”

　　我一听可太高兴了，我那时候还年轻，一高兴酒喝起来就没个头儿，一使劲把这哥们灌趴下了。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第二天醒来也一个劲地犯迷糊，最关键的问题是我跟这位指挥虽然聊得热乎，却忘记他姓甚名谁，打开手机通讯录，看着好几百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发愣。问了好几个前一天一起喝酒的人，都说不知道。还有一位问我：“你昨天也去吃饭了？”搞得我很恍惚。我那时候时常参加音乐界的聚会，搞音乐的人非常感性，一喝就不少，喝多了又唱歌又弹琴，非常愉快，但想要说点事就很难。在那个气氛里，基本上所有的话都被分成一小节一小节的。

　　我一直想着这件事，也渐渐了解到这位老先生的一点故事。老先生姓徐，退休时是青岛大学外语学院的教授，儿子是著名的旅美钢琴家。其实早几年，钢琴家徐先生回乡演出时，也有朋友招呼我去见过，当时是在浙江路上的老教育学院，刚改成酒店，徐先生正被几位老朋友簇拥着。我后来也在其他媒体上读到过这位徐老先生的事迹，报道说，他曾是中纺青岛分公司的调查员，并曾担任中纺嫩江路幼稚园第一任园主。徐先生一直住在嫩江路上的中纺大院里，我现在每天上班时都会看到那些老房子，起初觉得遗憾，没有按预想的计划去拜访，去了解更多往日的风云。

　　许多小提琴家都在文章里写到过卫登堡，他是匈牙利小提琴大师约瑟夫·约阿希姆的关门弟子，1901年以小提琴和钢琴两科毕业于柏林皇家音乐学院，获得过门德尔松小提琴比赛首奖，曾做过柏林交响乐团首席和皇家音乐学院教授，二战时来到上海，在这里度过了余生。这位世界级音乐家在遥远东方的经历一直让我觉得神秘，更加神秘的是，与他有过交往的人原来近在咫尺。

　　多年前，我去采访小提琴家李珏时，也曾听她讲起过卫登堡的故事。她说，那时候大家只知道他拉琴好，不知道他究竟多么有名，后来在音乐辞典上看到他的名字，才知他来上海之前已经是有名的小提琴家。李珏曾是中央乐团的小提琴首席，她广为人知的身份是指挥家李德伦的夫人。李珏过世后，她的好友、大提琴家司徒志文在唁函中提到：她与李珏老师曾有过一次近一小时的通话，回忆卫登堡教授。当时卫登堡教学都是在不同的同学家里，司徒家便是一个教学点，为此李珏也每周都会到司徒家上课。

　　在这封唁函中，我还了解到另外一个信息，就是李珏在当年曾被遴选为歌剧《孟姜女》的主角，这是俄国犹太音乐家阿隆·阿甫夏洛穆夫的作品，以西洋歌剧的形式融入了京剧音乐的元素而写成的。李珏当时是京剧界名票友，被选为主角也不意外，只是后来可能又有波折，我们看到流传下来的节目单中，主演另有其人。

　　这里提到的阿甫夏洛穆夫是一位重要的作曲家，他写了《北平胡同》等中国题材的音乐作品，电影《风云儿女》上映时，为《义勇军进行曲》配器的便是他。阿甫夏洛穆夫生于中俄边境附近的庙街，距离符拉迪沃斯托克很近，他的父亲开了一个鱼行，雇用了很多中国工人，他自幼就在中国民谣及京剧的旋律声中长大。1910年，他去了瑞士，先是学医，但他无法放弃对音乐的志向，便违背父愿进入苏黎世音乐学院学习作曲。1916年，他经哈尔滨来到北京。他对中国音乐的兴趣越发强烈，利用收购皮毛的机会来到山东、河北、内蒙古等地的村落，每到一处从不忘收集民间音乐。

　　这位音乐家的传奇经历引发了我的兴趣。我在网上找到一本他的传记，就托在美国留学的朋友购买了一册。这本书里提到，阿甫夏洛穆夫也曾在青岛工作，他在这里的工作地点为abattoir——屠宰场。阿隆·阿甫夏洛穆夫的儿子叫雅各·阿甫夏洛穆夫，这本传记便是他根据父亲留下的一些文字写成的。

　　根据他的记叙，他的父亲1917年第二次来到中国，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青岛。他猜测，父亲应该是在青岛有亲戚。阿隆在幼年时，家里有一位能干的中国仆人叫董发（Tung Fa），董发身高一米九（六英尺三英寸），来自芝罘，善于唱中国戏曲和民歌，阿隆对于中国音乐的喜欢最初就源自这位山东大汉。阿隆来到青岛是否与家里的这位仆人有关，传记里没有写，我们也只能猜测，这位著名的作曲家来到遥远的中国，四处寻找工作机会，当时开在西镇的屠宰场是一家先进的现代企业，也许更吸引外侨。传记中也提到，他不久便失业了。看这个时间点，应该是与德国在中国战场的失利有关。这本传记里，我只读到这么一点关于青岛的记叙，其中提到在青岛的屠宰场工作时阿隆已经开始作曲了。

　　阿甫夏洛穆夫对《孟姜女》的故事非常感兴趣，后来，他在上海与姜椿芳合作，创作了歌剧《孟姜女》。《孟姜女》于1945年11月26日下午5点在上海兰心大戏院正式上演，公演后虽反响强烈，但也遇到许多难以克服的困难。这部戏后来还有一些曲折的经历，写出来也是一部剧。我在沉迷于这些故纸中时，也了解到姜椿芳的一点信息，他是翻译家、出版家，也是中国大百科全书的创始人。巧的是，姜先生的儿子姜抗生一直在青岛工作生活，抗生是古琴家，曾担任青岛市古琴协会名誉会长，早几年，我的同事多次采访他，而等我了解其中渊源时，为时已晚，他79岁时便过世了。

　　乐史边缘有许多琐碎的线索，虽然引人入胜，却很难将其编织在一起，因为这些细小的线索之间往往互相缺少关联。需要沉下心来寻找证据，我对这些边边角角的史料有一些兴趣，在做记者的时候也有许多便利，本来是有机会将这些碎料拼贴在一起，累微以著，逐渐还原出一个时代的音乐生活。可惜的是，许多很好的机会就那么糊里糊涂地错失了，现在想起来，只是觉得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