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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琴岛
鱼脸船

  高  方

  钉凿声叮叮当当,几艘未成型的船骨架上方,瞬时升腾起一阵木屑尘雾。我见到老王时,他正在院子里踱步。他的影子在横竖躺平的木头之间晃动,阳光把他的满头银发照得发亮。

  “做船,就像做人,差一点也不行。”老王对着徒弟们絮絮地念叨着。他精心挑选木材,斧凿之间,木花飞溅。木板要先在一个特制的铁皮长筒内蒸煮一个白昼,那些长白山运来的百年红松,年轮里还凝着北国的霜雪,在蒸汽里逐渐舒展身姿。好船板得像渔家女的腰肢,既柔且韧。

  靠墙的架子上叠放着一堆长方形的木板,上面标记着各种歪歪扭扭的数字,这是老王自己才能看得懂的“密码”。接到订单,询问好客户的要求,老王会在一块木板上写下一串罗列的数字。

  那些数字会在某个时辰发芽,长成桅杆的弧度、舱室的腰身,最后在某次涨潮时分,完整地吐出整艘船的魂魄。一堆木头怎么组合成一条船,老王心里自有一套倒背如流的步骤。

  “定盘”是要先给龙骨接通经脉——方木作梁,长板为肋,铁钉如银针缝合出流畅的骨骼曲线。艌船是最琐碎也是最讲究的一道工序:挑选优质麻丝,麻丝混合石灰桐油,和成泥状,把麻丝镶嵌在船板的缝隙中,镶嵌时要不停地用锤子敲打。一凿一嵌间,要把每道缝隙都喂得饱胀。最后淋上三遍桐油,新船便披上了琥珀色的铠甲,飘荡出松脂的清气。

  每当暮色漫过船厂院墙铁栅,老王那间褪了漆的板房总会亮起一盏孤灯。工人下班后,他会搬个小马扎坐在龙骨架旁边端详,看哪里需要修改,拿起工具便是一顿操作。淡黄色的船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老王布满茧子的手抚过木头圈圈绕绕的纹理,像琴师调试着即将鸣奏的琴弦。

  老王刚入这行时还是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彼时琅琊镇上有几十家造船厂。琅琊镇位于黄海岸畔,千古名胜琅琊台下,是春秋战国时期五大港口之一。如今码头一侧还竖立一块刻着“徐福东渡启航处”的石碑,不远处另一块石碑则刻有“老湾子秦代造船遗址”,据说当年徐福东渡日本便在此修造楼船的。

  时下,整个渔镇的手工船厂已所剩无几,唯独老王的船厂仍孤零零地坚守着。作为第二批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传统技艺,木船制造技艺在他手中延续着生机。半辈子光阴都倾注于造船,直至花甲之年,经他之手造出的木船已达千余艘,很多渔民慕名而来,他的客户遍布黄渤海沿岸。

  当地人管做船叫“排船”,船是每家每户讨生计的老伙计。木头船在水里稳如生根,抗风浪能力强,主要用于近海养殖、捕捞和小网作业。而且与铁壳船相比,其造价更加亲民。

  钉凿声混响的小院里,渔民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闪着光,把船板拍得“啪啪”响,“老王给我做的大木船啊,一趟能打万斤鱼回来。”

  聊起渔获,他们明显兴奋起来,“鲅鱼游得飞快,船儿要开得“突突突”快,才能追上它们。”嘴里模仿“突突”的开船声时,渔民双手握拳,连带着面部眼睛、鼻子、嘴巴都往一处使劲,好像真的在驾驶着渔船,奔向那海面上跳跃的鱼儿们。

  天空和大海之间的广阔是角力的赛场,与大海的生灵们赛跑,身体里的野性被唤醒,激情的荷尔蒙涌动,紧张刺激的迭起片段,是这世界永恒的生机。

  老王“嘿嘿”笑着,眼角顿时攒起一堆褶皱,说道:“我的木船耐用,用上二三十年不带有一点毛病的。”

  老王家世代造船,从小被木屑粉尘蒙了一身,年轻时的他偏不甘心困在刨花堆里,执意要换个营生,想钻进咸涩的海风里讨生活。那年他甩开膀子,站在岸边喊:捕鱼不比造船来得痛快?

  当地渔民擅长在海里布坛子阵。老王也跟着别人学布阵捕鱼,将一条数十米的缆绳抛进海里,那缆绳一头固定着铁锚,入水后便像条蛇,蜿蜿蜒蜒地游向海底,瞬间就不见了踪影。一旁帮衬的渔民则驾船一边前行一边打转,似在试探着寻觅一个回应。

  坛子网是如何作业的呢?形象一点说,坛子网类似于一个大网兜。渔网固定在海中,鱼群在潮水的推动下误入网中,前边的大口把鱼吃进来后,就会慢慢聚集在坛子网的末尾,进入由渔网组成的“口袋阵”后就再也无法脱身。放网的过程也比较讲究,船体一般跟潮水的方向垂直,利用水流的力量将渔网撑开。

  布阵的渔船像一个个梭子,在海上留下经纬相错的痕迹。渔船是渔民们高举向天的器皿,有时船舱里装满金灿灿的艳阳,灼得人皮肤爆裂;有时船舱里装满清冷的月光,冷到骨头缝里一阵阵刺痛;有时船舱里装满银晃晃的鱼儿,鱼尾溅起的水花将渔民的头发打湿成缕,他们甩甩头,将水花抖掉,兴奋地高声喊着号子:奥来嚎哎,嗨嚎……那声音在海上逡巡,酣畅淋漓,气势浩荡。

  出海的日子里,老王终于读懂了渔船的语言。木头在潮声中苏醒,鱼汛与风暴都嵌进龙骨的缝隙,盐晶在船板上结成星图,成网的鱼在船舱里跃起……这些都是一艘渔船不可推卸的使命。

  回到作坊的清晨,桐油香漫过满地刨花,那些沉睡的龙骨正在等待一场庄严的复活仪式——钉凿起落间,不是拼接木板,而是在缝合大海与陆地之间永恒的裂缝。老王不再出逃,他甘心沉在一方小院里,与船为生,就像一条沉入海底的鱼。

  手工做木船是个辛苦的劳力活,有两个订单旺季,一个是夏季,一个是冬季。夏天顶着日头晒出一身臭汗,冬天即使戴着厚厚的手套,手指还是冻得都不听使唤。去年夏天,老王中暑了,有天正午太阳最毒时,他忽然踉跄着栽倒在刨花堆里。可是被订单撵着跑的日子,他愣是一天也没敢休息。

  每只船在下水前,总要在船头挂红布、放鞭炮。传承千百年的习俗,寄托着对平安归航、鱼虾满舱的质朴祈愿。短暂仪式过后,小院恢复了平静,新船被渔船主接走,开始下一条船的制作。

  原来摆放新船的地面,留下一圈木屑的轮廓,慢慢被斜斜的树影、晃动的人影填满,纷纷扬扬的灰尘在空气里漂浮、跳跃、舞蹈。从一堆木头到一条工工整整的船,得花费多少工夫啊。目送新船离开小院时,老王的眼神仿佛被抽走,黯然得像龟裂的树皮。

  老王最擅长做的是鱼脸船,船头有两只圆睁的大鱼眼,朱红鳞甲覆满船身。鱼脸船做成张着大嘴的样子,似要吞下万千惊涛巨浪。

  为了测试鱼脸船的稳固牢靠,老王曾经驾船跑了好远的海域。一个明月悬挂的夜晚,他抵达了一个不知名的岛屿,那个小岛被鲸鱼环绕。

  数不清的鲸鱼首尾相连,围着海岛发出悦耳的天籁之音。鲸鱼的歌声宛如鸟儿的脆啼,婉转而悠长,深邃而神秘,它们用52赫兹的嗓音唱出了深海最孤独的浪漫。一条条青黑背脊依次破浪而起,悬空片刻后又翩然落入海中,尾鳍抛起水花,在空中飞溅四散,如同一场炫彩的霓虹雨。

  鲸鱼把老王的鱼脸船也当成了同伴,邀它一起环岛而游。老王开足马力,耳边直灌入汩汩海风,鱼脸船飞驰而行。在鲸群首尾相携激起的星辰碎屑里,这场盛大的狂欢达到高潮。直至黎明破晓,鲸鱼群才重回到海天交融处,只剩下葱翠的海岛,悬浮在蔚蓝色的海浪里。

  人们都说,这是鱼脸船才能带回来的大海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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