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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琴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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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勤路上的“拉三”

  有一天,欧阳江河老师在微信上告诉我们,青年钢琴家罗维与国交合作的音乐会,演出的曲目是拉赫玛尼诺夫那部著名的第三钢琴协奏曲,指挥是林大叶。

  前年秋天,我首次听到罗维的演奏,虽然那天是在室外,音场不算理想,但这位青年钢琴家娴熟的技艺还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不久,青岛交响乐团演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邀请的正是罗维,可惜那时临时有事,未能前去欣赏,一直觉得遗憾。

  罗维与国交的音乐会有网络直播,我特地找出好久不用的大耳机,完完整整地欣赏了罗维与国交的合作。

  “拉三”以结构庞大、技巧复杂著称,有的人干脆称之为“世界上最难的钢琴协奏曲”,许多钢琴家都曾在这部作品面前“翻车”,而罗维的演奏无论是技术还是音乐都是上乘。音乐会结束,我们在微信群里热烈地交流起来。欧阳老师大加赞赏,发了一张照片,是与格非、刘雪枫等老师在音乐会后喝红酒的画面,想来音乐会后,每个人的心情都是激动的。

  刚刚过去的2023年是拉赫玛尼诺夫诞辰150周年,各地乐团都在推出纪念专场,而最受关注的便是“拉三”演出。稍早前,我也看过上海交响乐团携手一位有才华的青年钢琴家左章奉献的这部巨作。

  对于“拉三”这种作品,未经专业训练的人一般是难以忍受的。我想起二十多岁刚刚在《青岛晚报》做记者时,经常被派去采访这种不知所云的音乐会。那时,青岛没有正规的音乐厅,交响乐团的演出通常是在丽晶大酒店的丽晶殿。那里有一个穹顶,因而也有奇特的音效。有一次,我到了现场发现当晚演出的曲目就是拉赫玛尼诺夫的《d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那天的演奏家是中央音乐学院的一位女教师,留俄归来的博士。当时,我们国家还没有音乐演奏方面的博士,似乎欧美国家也少见,演奏家冠以博士头衔的,大概率是留俄归来的。

  我现在还记得这位音乐家的名字,之所以印象这么深,是因为那天的主持人笑容可掬地上台,手里还拿着卡片,可是要读“拉赫玛尼诺夫”这么拗口的名字,却没有一次完整读下来。如果换成别人,六个字分两批、三批读也就磕磕绊绊地读完了,二十多年前,资讯不像现在这么发达,了解拉赫玛尼诺夫的人可能只限于少数的专业人士。但这位老哥是位完美主义者,他把读这个人名当成了骑摩托车爬坡——爬不上去不能在半山腰加油,只能倒回去重爬。于是,他拉锯般地读道“请欣赏拉赫……请欣赏拉赫玛……请欣赏拉赫玛尼……”旁边的摄影记者老师趴到我耳朵边悄悄说:“行,一步一个脚印,他很快冲过去了。”他终于成功了,而我也等来了一个无所事事的冗长夜晚。

  那时,听一首钢琴协奏曲于我而言是完完全全的受罪。其实,对于更多的普通观众来说,听这种所谓严肃音乐大抵是受罪的。乐团当时流传着许多段子,比较经典的有这么几段:乐团去某地演出,听过的无不闻风丧胆。此地每有婴儿啼哭,父母就会告诉他,你再哭,青岛的老连(指当时的歌舞剧院交响乐团团长连新国老师)就来了,你哭他就让你听交响乐,话音未落,婴儿啼哭戛然而止。又一则:乐团去某地演出,演出后庆功,当地领导举杯祝贺演出成功,酒过三巡后,悄悄地对乐团提了一点希望:乐团的弦乐声部很好,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演奏时说演一起演,说停一起停,相比之下,管乐声部就不那么团结,总是有人吹有人不为所动(不管弦乐还是管乐,如何演奏都是作曲家决定的,当然与团结无关)。又一则说:乐团去某地演出,演出后观众点评“这支乐队,黑管吹得好,单簧管吹得差;OBBO吹得好,双簧管吹得差;大管吹得好,巴松吹得差”。如此等等。这些段子都是我与乐团老师们在庆功宴上喝酒听来的。段子虽然是编的,但也以某种方式反映社会现实,这社会现实就是于普通观众而言,严肃音乐的世界极度抽象,不可理喻。

  有一个道理是显而易见的,严肃音乐是人类辉煌文明的产物,艰难高深,所以曲高和寡。频繁接触交响乐演出时,我尚处于对复杂而困难的事情怀有天然好奇的年龄。我想,既然这种艺术这么难,那一定是很有趣的,于是购置音响唱片,还订了《爱乐》和《音乐爱好者》,一有时间便开始用这些复杂句式的音乐对自己的灵魂进行自我洗涤。不知是因为耳濡目染确实有效还是听得长了便习以为常之故,没几年的工夫,我已经成为别人眼中的古典乐迷了。现在,对于那些伟大艺术家的鸿篇巨制,我已经毫无畏惧。岂止是不畏惧,简直天天听也听不够,而这一切是如何完成的,我自己也觉得奇怪。

  我想起前任《爱乐》杂志的主编朱伟先生有篇文章,说他有段时间迷恋马勒。朱先生那时想必工作也忙,听音乐的时间以开车时为主。而马勒的作品动辄八九十分钟,如果交通状况好,车到了,音乐还没完,岂不是很糟。为了能够听完马勒,他便住到了更远的小区。

  我住得没有那么远,但也不算近。最近一年来,经常要开四五十分钟的车上下班,这个时长够听一部完整作品了。而最近听的恰好就是前面讲的那部“拉三”。

  “拉三”旋律线长,我的感受是,它的第一句就已经浓缩了所有的苦难与艰辛,这苦大仇深的第一句,就像一块钢,在后面的40分钟里不断锻打延展,抽丝结茧,最后构成了一个天罗地网般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沉郁悲壮,亦有谐谑舞蹈,可谓一步一世界,一眼一风景。

  我通勤的路途又与这个不断锻打的过程有几分契合。去上班时,有两个路段总是有拥堵,其中一个是黑龙江中路的中段,此时通常是进行到“拉三”一乐章的华彩部分,钢琴高亢,乐队铿锵,一边走向极端的紧张,一边又间或有些悲鸣的和声。而此地路况何尝不是如此:货车、公交车不断涌现,分线并线、上桥下桥,歧路颇多,而如果不幸挤在桥上,似乎能够感受到桥身在微微颤抖。这段路很长,绝对够半个乐章,此后一路通畅,直到福州路中段,路况复又复杂起来。此时,我也迎来了二乐章的华彩。这时的钢琴的声音是轻巧的,但乐队则重现悲鸣。福州路上的红灯很长,从辽阳路桥上驶上的车流在汇入时,往往挤出岔路,而另一边,着急下桥的人多半是朝着妇儿医院去的。路宽车众,人潮滚滚,前面就是闹市了,这时“拉三”的第二乐章也该结束了。

  送孩子上学的大军已经撤离,胶宁高架在这个时段是清爽的,“拉三”的二乐章与三乐章之间没有过渡,乐曲一步步地推向巅峰。等到我从登州路下桥,再驶入黄叶翻飞的大学路时,“拉三”已经进入了抒情式的还原主题的环节。伴随着这些复杂的乐句,离目的地也越来越近了。速度控制得好时,车停单位门口,最后一个乐句结束,我便心潮澎湃地从驾驶室里跳出来,一天的工作就在这种状态下开始了。

  许多作家是古典乐迷。余华曾出版过一本书,叫《音乐影响了我的写作》,格非的代表作《隐身衣》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在讲音乐爱好者的故事,米兰·昆德拉差不多是个音乐家,而石黑一雄曾组过爵士乐队,他的《音乐与黄昏》就讲了五个音乐家的故事。音乐与文学或许并没有严格的界限,从这个角度上说,我其实在通勤路上开始听音乐,就等于是已经开始工作了。我尚不敢说音乐也影响了我的写作,但音乐影响了我的通勤之路,却是确凿无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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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日报琴岛12通勤路上的“拉三” 2024-01-29 2 2024年01月29日 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