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不能眠时，胡乱刷视频，往往就会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按照《黄帝内经》的说法，子时胆经当令，气血充盈于胆，换句话说，这时正是胆肥的时候。胆肥时刷视频号，基本啥都敢买。我曾买过一套玩具方天画戟，买过钉子母扣的钳子，还买过剥电线皮的钳子，买过喷油壶，前面带爪子的下水道疏通器。这些神器在视频里都作用巨大，破解生活中的难题，一招就奏效，但真正买回来怎么样就不好说了。这里面血的教训多多，如有机会，我将另辟专文进行自我揭批，在此不再赘述。总之，我后来给自己定下规矩，要买一件新东西，得反复看五遍以上再下决定。

　　定下这规矩时，我正在反复地挑选放磁带的卡座机。卡座机是专指组合音响中的那种磁带机，二三十年前，刚开始时兴组合音响时，卡座机、CD机、黑胶唱机还有昙花一现的LD机与功放码在一起，外加几个大音箱，是家里的“大件”。谁家有这么一套音响，那可真是令人羡慕。我在一个二手网站上看，卡座机的选择很多，从几百元到几千元都有，有一些标明经过了打理，更换了磁头和皮带，有一些是海外直购的新机，不过是110伏电压，另需配备变压器。也有新版的卡座机，兼带蓝牙音箱，可给手机充电等等。而我的目标就锁定在那种长得四四方方，像一台录像机大小的卡座机。这在当年是组合音响里专用的。

　　刚有这种组合音响的时候，我还在读书，那时有份杂志叫作《音像世界》，开有发烧友栏目，教读者如何能用较少的钱自己攒一套音效较好的音响。那栏目反复强调的一个原则，无论你的预算多少，功放应该占据其中一半的成本。而当时杂志中列出的音响配置，基本造价在1万5千元左右，记得一篇文章里说，有这样一台机器，就勉强可以成为一名初级发烧友了。

　　当时我还是个学生，一个月的生活费只有300块钱，还是伸手问家里要的。可想而知，成为一名初级发烧友，对我近乎天方夜谭，但是我还是经常看《音像世界》上的那些文章，看音乐爱好者分享自组音响的种种经验。于我这大概得算是一种虚构的文学作品。

　　那时我听音乐的装备是随身听，这是写进入学通知里的，要求每位学生都有一个可以收听FM广播的收录机，用来学习英语听力。我有一个东芝牌的随身听，也去电化教室录了听力教材，每天睡前都会戴上耳机，听了几年，只记得一句： in this section you will hear 10 short conversation——在所有的听力考试里这都是第一句，而我每次听到这句，都困得不行。

　　我想起大姐给我带回随身听的那个下午，她一层层地打开包装，用手掂量着那个笼罩着一层神秘光泽的小玩意儿说，挑了好几个，就这个比较沉。那时她已在青岛工作，这个随身听是花了24美元在一个叫作“海员”的神秘场所买的。我拿在手里，果然觉得沉甸甸，为什么沉了就好呢？大姐说，那是因为有份量的东西，里面电子元件就多，齿轮还都是铜的，如果是塑料的，听久了磁带就带不动了。后来我经常想起这个说法，越想越觉得与在市场挑蟹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用这个随身听听了多少磁带难以历数，光是耳机就听坏了好几个。当时也暗下决心，有朝一日赚了钱，一定得置办一套价值一万五的组合音响。

　　记得有一年的《三联生活周刊》曾经做过一个封面文章，题为《重返金曲时代》，金曲时代指的是1990-1999年的十年。报道认为，这是人们从拘谨逐渐走向释放的十年，港台音乐持续发挥影响，欧美音乐的观念又不断涌现，种种条件，促成了难以再现的金曲年代。看到这则报道时，我的心情复杂极了。通常来说，一个人能够跟上流行节奏，一张一张地听新专辑的时间不会有几年，而我追流行歌的那些年，遇到的也是黄金十年，这难道不是躬逢其盛吗？

　　有道是，初闻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歌中人。时间一晃就是三十年，少年时的许多愿望都已经落空，包括那台臆想中的组合音响。因为等到我有了自己的家，可以购置音响时，磁带已被淘汰，而没几年，我花心思购置的家庭影院也丢进储藏室了。影碟机已经过时，音响的功率太大经常吵到家人邻居，假如哪天还有心思在家听一点音乐，有手机就行了。我每年都会在双11时买上一家音乐网站的年卡，然后就有取之不尽的音乐资源。

　　凡事没有限制，反倒不容易被珍惜，可听的音乐越来越多，听到心里的却日渐稀少。于是我整夜整夜地想念起磁带的时间。一盘磁带有两面，这一面有六首歌，那一面有五首，音乐响起来的时候，会有沙啦沙啦的噪音。当年的我们，会想尽千方百计降低这些噪音，以求所谓的“高保真”。CD唱片中没有这样的噪音，但是有时会有嗞嗞的电流声，流媒体的音乐没有任何噪音，但是奇怪的是，音乐也随之而消失了。当你听音乐的时候你在听什么呢？是听词曲作者表达对这世界的奇特看法吗？是听那些歌星声带有节奏的振动吗？天哪，如今我对于世界已经有了独一无二难以撼动的看法，我难道还要听你的看法，你的故事吗？

　　你喝着可乐，吃着汉堡，在台北的马路上迷失了你的脚；你一段感情就要结束，一颗心就要荒芜；你感叹，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也应自信打不死的心态活到老。

　　这歌里的时代，歌里的生活由远及近，与我们撞个正着之后，又由近及远，渐渐不见了。青春的迷惘，爱情的困惑早就成了昨天的事，现在，就连中年之疲惫也快被克服了，我干嘛还要听他们唱呢？

　　哲人说，未经审视的人生并不值得过。买一个二手的卡座机，是不是就能够更好地审视自己曾经的人生呢？在持续思考是不是该买一个卡座机数月之后，我专门请教了岛城的知名DJ立波大哥。波哥听说我有这想法，首先问了我一个严肃的问题，你现在手里有多少盘磁带呢？我想了想，说应该有百十来盘，他说，那你买个小孩儿听儿歌的那种面包机就够了。他说，你也就新鲜一礼拜，花钱多了不值当的。

　　我闻听此言，深信不疑，但是，由于那天喝了不少，回家就下单买了一个二手的卡座。卡座寄到时，发现品相还相当不错，与我小时候想象中的组合音响高度吻合。我把它连上音箱，找出手边一盘陈慧娴的磁带放进去，按下PLAY键，潮乎乎、冷飕飕、沙拉沙拉的歌声就从四周升起来了，歌中唱道：“忧郁今天你好吗？你我再决一战吧？你要分胜负便来吧。”大义凛然的样子。

　　我翻箱倒柜找出了许多当年的磁带，基本上听到A便想到B，听到B，便开始翻箱倒柜地找C，C在哪里呢？找不到，就开始在网上淘。

　　现在，我深更半夜地刷视频已经不买那些神器了，目标只有一个——老磁带。用立波哥的话说，我这就算是“入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