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瑜
孤独的感觉是否与生俱来,如“影”之于“形”永远无法摆脱?“当你走进欢乐场”,看到“各色的脸上各样的妆”,此时想要暂避和独处的你是否会显得格外的不合时宜?你是否曾经无意中“妨害”了他人的孤独,又或者出于自以为之的“善意”,想要帮助他人从孤独中“解脱”出来?
关于孤独,有个体感受层面的,有普世价值方面的,栖身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且听蒋勋先生为你娓娓道来。他的《孤独六讲》一书,以一个作家、美学学者兼教育从业者的视角,从两个方面对“孤独”进行解析,一是如何面对自己的孤独,二是如何尊重他人的孤独。
“孤独是和自己在一起”,在蒋勋看来,当你可以和自己相处,达到自洽的状态,你便不再孤独;而当你不能这么做时,就会一直处在不安和焦虑的状态。你愈要借助各种工具远离孤独,孤独追得就愈紧。这就有点像追着自己尾巴转圈的猫,纵使力竭,始终不自知这其实是一场没有终点的追逐。
为了说明这一点,蒋勋举了一个例子:20世纪70年代他在巴黎上学的时候,读到一篇报道,说社会心理学家发现巴黎的上班族一回到家就打开电视机,打开收音机。可能他们很少看也不注意听,可是就是要有一个外在的声音、影像“陪”在旁边,便不觉得孤独。这篇报道的主旨在于探讨工业化、都市化后的孤独感,指出工商社会里的人们不敢、不愿、不能与自己相处。那么,半个世纪过去了,这种孤独感是弱化了还是增强了?
“年轻人得知手机不能用了之后,就像得了荨麻疹一般坐立不安。哪怕明明知道这里没有手机信号,他们也会不由自主地经常掏出手机频繁查看”。史蒂芬·库希奇,一位一直不使用智能手机的作家,在美国西弗吉尼亚州格林班克镇,一个由于设有大型射电望远镜而屏蔽手机信号的地方,观察到初来乍到此地的年轻人的上述表现,并写入其最近出版的作品《安静地带》里。
比起电视机和收音机,手机的“陪伴”和“替代”功能更强了。如果说半个世纪前,在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里,我们还能够通过思考、阅读、空想、发呆达到一种自洽,电视机、收音机的存在充其量还只是聊胜于无;那么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我们几乎不能想象没有手机、手机无法使用或者遗失手机会怎么样。“明明知道没有手机信号,也会不由自主地经常掏出手机频繁查看”的人们与追着自己尾巴转圈的猫何异?今天的我们,与以往相比,孤独感是弱化了,还是增强了?答案已呼之欲出。
2013年10月,钢琴家傅聪从美国回到上海,与弟弟傅敏一起,为父亲傅雷和母亲朱梅馥举行纪念碑落成仪式。纪念碑的正面镌刻着《傅雷家书》中的名言“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在傅聪眼里,父亲傅雷正是孤独的赤子。没有孤独,就没有沉潜和创造,就没有恢宏万方如《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译作传世,也没有言之切切如《傅雷家书》般让人领悟父子之间关于情感关于艺术关于学问的交流可以深沉、宽厚若斯。
如果说,作为知名学者和翻译大家,傅雷先生的“能够创造一个世界”的“孤独”,对于普罗大众的我们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那么蒋勋提倡的“和自己在一起”,就是一只跷一跷脚可以摘到的苹果。在“孤独”不请自来的时候,我们至少可以尝试着接受,因为这真的是非常难得的“省吾身”的好时机,往昔得以沉淀,情感得以酝酿,思维得以整理,理智得以升华。如果总是试图借助外力对抗“孤独”,用那些海量的芜杂的消息、视频、推文去填塞眼睛和耳朵,看似“充实”,长此以往,这种缺少了消化吸收和新陈代谢的模式会对一个人的思维和情绪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如何面对自己的孤独”与“如何尊重他人的孤独”是一体两面,也有一定程度的因果关系和前后关联。张爱玲曾说:“在传统的中国社会里,在华人的大家族中,人是没有隐私的。一大清早,不把门打开,大家一定以为你是在做坏事。”相信经历过学生时代的人会对张爱玲的话“心有戚戚焉”。当晚自习想要“放飞自我”的时候,不经意回头发现躲在教室后门的老师的犀利目光,那一刻凉凉的感觉大多数人都曾经有过;大考在即,面对妈妈深夜敲门而入送来的一碗汤圆或者馄饨,滋味虽然鲜美,心里还是挺五味杂陈的。
看到他人独处,悄悄走开,这当然是“尊重他人的孤独”,但是是否仅限于此呢?蒋勋在书中讲述的一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不仅让他反躬自省至今,相信也可以启发读者就如何“尊重他人的孤独”做更进一步的思考:他在做中国台湾东海大学系主任的时候,有个学生在校园里贴了张布告,表达对学校砍树一事不满,然后就有好事者在这张布告上不署名地攻击和谩骂校长,因此学校决定要严办这名学生。作为系主任的蒋勋出面力保,学校经过权衡,没有处罚这名学生。结果这名学生对蒋勋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处罚我?”学生的“不知好歹”的诘问让蒋勋思考至今:我用了我的系主任的权力“保护”他,可是对他来说,他没有做错,为什么不让他据理力争,让他为自己辩白?我的“保护”,是不是没有尊重他的孤独感?在没有被现实的“南墙”撞到头破血流之前,他是否还拥有一种想要去摆事实讲道理的自负,虽然这样一种选择意味着失去师长善意的庇护,意味着独自面对困境的孤独。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以“啸”聚山林青史留名,也正是因为所思所行难为彼时的主流文化接受,他们才会发出令人热泪盈眶的呐喊。试想,当时如果有人保护他们,接纳他们,他们还要仰天长啸吗?
读罢蒋勋的《孤独六讲》,我们是否能够坦然面对孤独,尝试着接受孤独,进而悠然享受孤独了呢?下一次“孤独”来造访的时候,不妨留它小坐一会儿。
作者简介:张瑜,媒体特约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