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欢
东莞是制造业名城,素有“世界工厂”之称。在这里,数百万劳动者忙碌于各个工厂的流水线,过着与写字楼白领截然不同的人生。《无尘车间》是一部非虚构文学作品,作者塞壬以文字为镜头,带领读者走进“世界工厂”的隐秘世界,直击东莞工厂流水线的真实现场。
塞壬,本名黄红艳,1974年出生于湖北黄石,已在东莞长安镇居住十余年,她的身份是镇图书馆工作人员、作家,其作品曾两度荣获《人民文学》年度散文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被李敬泽誉为“中国散文界的一颗钻石”。2020年至2021年间,为了书写流水线上的工人,塞壬曾化名到东莞工厂打工八十余天,先后在电子厂、模具厂、首饰厂、狗链厂等十多家工厂的生产流水线工作过。在《无尘车间》一书中,塞壬将自己从应聘、入职、每天在流水线上工作十二小时,到住进集体宿舍、吃工厂食堂等如实记录,多方位多层次地呈现了工人群体的生存空间和情感状态。
《无尘车间》一书分为无尘车间、岌岌可危、日结工三个篇章,分别记录了塞壬做合同工、派遣工和日结工的经历。在近三个月的工厂生活中,塞壬接触到很多人,有平时恶语相向、关键时刻却帮助她讨要工钱的工友张淑云,有刚满18岁就出来打工、被老保安队长骚扰的“小师傅”喻琼,有在东莞打工近三十年、已成日结工“大姐大”的罗姐,还有戴紫檀手串和西藏天珠、喷“冥府之路”爆款香水、比工人干活还要麻利的工厂副总……在“世界工厂”这个封闭的生态圈里,这些隐形于城市另一面的人们,恰是这个城市经济底座的庞大根系,他们有着完全不同于白领们的处事逻辑和悲欢生活。
在所有人物中,摄影师阿兵和一名学生工是特别的存在。阿兵是在镇文化部门工作的一名摄影师,他十几年如一日,每天早上六点多到长东路拍日结工,他与这条路上的小商贩、保安、清洁工、中介老板都相熟,甚至哪个小吃摊的饭食好吃,他都了若指掌。而阿兵接地气的作品更是让人肃然起敬,他将镜头对准清晨行色匆匆的一双双脚,那些男人的、女人的、脏的、干净的、形态各异的脚,都真实无差别地呈现在镜头下,“每一只都是平等的,它们奔赴相同的目标”。塞壬做日结工时,和一名学生工同在折衣服的线位,那名学生工是为了买iPhone13才来做暑期工的,他是工厂里所有与塞壬接触的人中唯一洞察她“卧底”身份的人。他告诫塞壬,不要选择性眼瞎只关注黑暗面,要尊重事实,“盲目唱赞歌是不对,但也没有必要夸大苦难”。
作家创作,未必都需要亲身体验,完全可以通过查阅资料、采访当事人来完成。但塞壬是一位勇敢、行动力极强的写作者,她不愿将自己局限于狭小的采访层面,而是颇费周章地深入工厂,做一名最普通的流水线工人,再将所见、所闻、所感化为文字,这对于已过不惑之年、离了裙子细高跟鞋口红香水就无法出门的她来说,本身就需要很大的勇气。她像其他工人那样,“吃三块钱的红糖馒头,喝有咸菜味的茶水,为了争一个可以伸展双腿的活跟工友翻脸”。在作品中,她更是敢于大胆披露内心真实的想法,不遮不掩,坦率直接,其勇气和真诚令人敬服。
初进工厂时,塞壬一厢情愿地认为“作家身份是对一个人价值的加持”,但后来她发现,除去作家的光环,如果写不出作品,她跟劳务市场上的普通日结工没有区别,甚至还不如别人年轻力壮、更有价值。她初见“小师傅”时,总想为“小师傅”做点什么,把其当女儿一样呵护,但后来她醒悟,自己的路得自己走,别人无法代步。
她还发现,选择流水线并不是一种最坏的人生。东莞普工的工资是十块钱一小时,每天从早上七点半工作到晚上九点,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含加班四小时;全年无休,双休日算加班,包食宿。她估算了一下,“一个新工人不缺勤、不迟到早退,一个月下来刚好差不多能拿到五千块钱(加上全勤奖七十块)”。而日结工,则是每小时工资八块到十四块不等,每天工作十一到十二小时,包两顿饭,工资当日用微信结清。在工人们眼中,钱是最紧要的事情,能够落实到一盒牛奶、一块肉、一个红糖馒头或一碗炸酱面,他们宁愿加班多赚钱,也不愿干轻松但钱少的工作。工人阿坚是徐闻人,他尝试过多种工作,当跑堂、做导购、跑销售、最终还是回到了流水线。他瞧不起在老家当小职员的同学,因为他们“每个月工资不到三千块钱,只是混日子”。
塞壬最初对工人们是俯视、同情的,但她很快了悟,工厂是一个食宿有着的落脚点,饭菜管饱,按小时取酬,“你可以身无分文地来到这里,过往所有的失败、落魄都归零。你的人生,在这里可以从头再来”。塞壬开始释然,并忽然获得了一种底气:“我畏惧什么呢?即使遭遇再大的厄运与失败,我最后依然有一个去处。我不会流落街头,更不会乞人脸色过活。无尘车间的门永远向我敞开。”
作为一部“世界工厂”的打工实录,广阔的时代视角和在场的现实感固然十分可贵,但充沛情感的注入更是赋予了这部作品独立不朽的灵魂。或许,这才是《无尘车间》好看并区别于其他打工文学作品的关键所在。
作者简介:乔欢,中国小说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资深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