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糜面杏仁茶

青岛早报 2023年04月13日 陈柏清

  ●陈柏清

  秋风起,在浪涌般一日一日递进的凉意中,举步长街,无端怅惘,总觉得要有些温热的汤汤水水抚慰肠胃。“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郁达夫的笔下,旧屋,浓茶,都是故都的秋中美的一部分。旧屋可解,那浓茶是怎样的茶,无从得知,对于我,却只有一碗香气氤氲的糜面杏仁茶才能温暖日渐深浓的秋意。

  老屋的巷口有一棵高大的核桃树,依着核桃树有个铁皮小屋,一面残破的蓝色三角旗斜插,旗上写着大大的“孙”字。这便是儿时的孙记茶汤店。铁皮房旁边三张木桌,几把椅子,几个小马扎,店主六十上下,光头,白胖和善,老板娘面相年轻,烫着卷发,爱笑却不爱说。茶汤店春夏秋三季营业,冬天老板与老板娘回天津老家,年年岁岁,像候鸟一样来去。铁皮房有整面的玻璃窗,各种茶汤的配料、茶叶都装在大玻璃罐子里,显得非常富有。架子上塑料盒里一排排的小点心,斑斓诱人,散发着香气。从早到晚,只要铁皮房窗户上的木板卸下,就有人坐在核桃树下,喝茶汤,吃点心,茶香飘溢。我特别渴望父亲带我去茶汤店喝茶,坐在核桃树下,一点点喝着热茶,听大人们闲话。虽然不喝茶坐在那里也没人驱赶,可是我爱面子,即使多么向往,如果没买一碗茶,我都会远远地绕着走。

  店里有各种茶,可是我最喜欢糜面杏仁茶。淡黄的茶汤,稀稠正好,糯软,香甜,顺滑,芝麻很香,青红丝很劲道,味道很独特。每次买,老板娘还会赠两个小麻团,放在雪白的碟子里,笑着递给我。我望向父亲,父亲微笑着点点头,我接过来,开心得两只小辫子都快要飞起来。在那里喝茶是一种享受,看他们冲茶也很美。大肚子的铜壶一直坐在铁炉子上,壶盖咕咕嘟嘟颠着屁股哼着歌,老板笑眯眯地坐在旁边。小铜壶在台子上,旁边是各种小点心、茶料,老板娘被杯盘小碟子包围着。“一碗糜面杏仁茶,一壶老红茶,加一点姜粉。”父亲把三元钱递进窗口。“好咧!”老板应着,只见大铜壶的壶身一闪,青花瓷茶壶和玻璃茶杯已在窗台的托盘上。老板娘往杯里轻轻淋了点水,然后递给老板,老板倾斜大铜壶,水柱划着热腾腾的弧线,奔向老板另一只手里的杯子,眨眼琥珀色的茶汤已扣在阔口的杯子里,所有工序环环相扣一气呵成。青红丝,白芝麻,玫瑰花瓣,炸得金灿灿的红薯丝,瓜子仁,随着老板娘蓝格子衬衫袖口粉红色的梅花来回晃动,片刻之间,七彩虹一般喷香美丽的糜面杏仁茶已在大玻璃杯子里氤氲开来。“拿好!”父亲帮我端起茶汤的时候,老板娘已经把端坐两个圆圆小麻团的白碟子递在我手里。如果能在大核桃树下这样暖暖地喝三两次糜面杏仁茶,这个秋天就很美。

  见我喜欢喝糜面杏仁茶,母亲特意嘱咐乡下的二姨种了一些糜子,秋天的时候二姨带了糜子面来看我们。糜子面杏仁茶我不陌生,可新鲜的糜子面却头一次见,金灿灿的。母亲做了一些糕点,又去孙记问了茶汤的制法,回来炮制,结果不是稀如水,就是稠得搅不动,丝毫没有孙记店里糜面杏仁茶的美感和顺滑。母亲很恼火,父亲只是笑着把我不肯吃的糜面茶一勺勺吃下去。从那以后,自诩烹饪大师的母亲再没尝试糜面杏仁茶,也不再提,仿如那是她辉煌履历中的滑铁卢。

  搬离那条巷子后,我自己又去吃了几次孙记糜面杏仁茶,人没有从前多,老板依然和善,老板娘依然笑微微地赠我两只喷香的小麻团。旧日邻居老的老,搬的搬,都零落了。新来的人喜欢冒着泡沫、甜得怪异的勾兑饮品,没有耐心坐在核桃树下慢慢品味一杯货真价实的糜面杏仁茶的精致和温暖。我愈发常去,只为感恩与最好的糜面杏仁茶相遇。烟火里一茶一饭的美好,也值得永久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