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毅

　　这是二十年前的一段经历。那个孩子在河边奔跑的身影至今难忘。

　　那年夏天，我们乘坐的渡轮进入人称“小三峡”的大宁河。古栈道遗迹、崖壁上的悬棺、古朴的村寨、淳朴的山民一路散落在幽静的河岸上。大宁河仿佛巨大的卷轴，在历史的时空里一页页展开着。导游告诉我们，这里有许多远离现代文明的村落，住着原始的巴人后裔，这里的孩子每天要步行十几里山路到学校求学。这里山民的主食是玉米、白薯。这里的牛羊是自由的动物，不需要圈养，因为四周全是大山。

　　渡轮行到一个村寨时，河边跑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身后跟着一条狗。孩子用清澈的眼神和我们对视着。对我来说，这个女孩来自一个遥远陌生的世界。望着她的眼神，我产生了一种悲悯的想法：如果这个孩子出生在城市，将有一个幸福的童年，但她没有。她出生在一个渡船行驶几个小时才能到达的山里。这里的孩子不知道城市是什么样子，也许她的父母一辈子没离开大山。

　　渡轮缓慢地行驶着，在我们即将离开村寨时，那个孩子突然跑了起来。她追着渡轮，如同一棵风中的芦苇，像是用她的动作和表情对我们说：叔叔阿姨，给我留下点什么。

　　由于离岸边较远，我们和同伴只能扔硬币。人们不约而同地从口袋里掏出硬币，用力朝孩子的方向扔去。一枚枚硬币划着弧线飞向岸边，飞向岸边奔跑的孩子。其中几枚硬币落到岸边的石缝里，孩子用她纤细的手在石缝里摸着。但她没有摸到，那枚硬币被水冲向下游。我掏着口袋，把身上仅有的几枚硬币都抛了出去。我们一边抛，女孩一边捡。很快，她手里已经捡了十几枚硬币。渡轮渐渐离开了那个村寨，离开了岸边那个女孩。从窗口可以看到孩子在向我们挥手告别，然后，她弱小的身影渐渐远去。

　　大宁河在静静流淌。硬币落在石缝间发出的金属声，如同富有与贫穷碰撞的声音，在我们的旅途中回荡着。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我反复想着，一枚硬币对一个山里的孩子与一个城市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不等式。一枚硬币可以是山里孩子一天的口粮；十枚硬币可以让她买一双布鞋；一百枚硬币可以让她跨过求学的门槛，否则她可能永远被挡在遥远的山里。为了一枚硬币，她必须不断在岸边奔跑。

　　中午，我在一个旅游景点换了二十多枚硬币。渡轮返回途中，我把硬币装在口袋里，不时摸几下，硬币在口袋里碰撞着，发出微弱的金属声。我想，如果看到那个女孩，我会把所有硬币全部扔给她。渡船再次驶近上午经过的村寨时，我不断朝岸边张望着，但是岸边静悄悄的，只有几个老人的身影，在雾中晃来晃去。渡轮缓缓离开那个村寨，我却没有看见那个捡硬币的女孩。

　　如今，随着三峡截流的进程，那个村寨早已被上升的水位淹没，那个女孩已随父母离开那个村寨。移民或许给了她难得的生存机遇，二十年以后，那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对她来说，生存无疑是一种奔跑，这是一种脱离贫困的竞赛。而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她是否会记得某个夏天，在大宁河的渡轮上，有几个向她抛硬币的书生。

　　现在，我眼前还经常出现这幅画面：一个女孩在江边的石头上奔跑，她使劲追着那艘渡轮。她身后是一只狗，在三峡支流的大宁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