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 阿占
阿占
半岛地区有一种汤腌臭鲅鱼,可谓腐鲜界的代表作。鲅鱼不求大个头儿,太大了腌不透,太小了容易碎,两三斤左右的恰到好处。洗净,晾干水分,按顺序一层层码入大缸。码放一层,撒一层细盐,以此类推。十多天过去了,盐沁入鱼体,也带走了大约四分之一的水分,接下来的日子,鲅鱼被挪到备好的老汤里,由此进入了一个秘境,一个梦幻国,一个炼丹炉。竹箅子密封之,再用砖头和瓦片压实——都是自然之物,竹子、泥土、石头,淡然的竹青味,敦厚的泥土气,将在接下来的时间与老汤一起重新编辑鲅鱼的基因。
腌鱼者会说这是一缸缸祖传的老汤,日积月聚,铢积寸累,今年的将是明年发酵的“引子”,而去年的必然是接住了前年的。其鲜美醇厚来自卤水的配方,来自时间的压力,也来自秘制者祖祖辈辈所倾注的匠心。在静谧、幽闭、甚至暗黑的发酵过程中,每隔一两个月总要添加一次老汤,老汤始终漫过鲅鱼,就像浪涌漫过礁岛。对于腌鱼者来说,老汤是最要紧的,祖辈的呢喃、牵挂、祝福全在里面了。
就这样持续发酵一年半,正宗的汤腌鲅鱼方才制作完成。时间是个定数,不偏不倚,否则发酵不彻底,肉质不够细腻,鲜美度达不到。却也不可超时,超时会导致鱼肉太过结实,入口没能即化,口碑就打了折。
半岛地区的腌鱼者,都是颇有来头的,到他们这里,手艺至少已家传了四代。
首先,腌鱼者必有一个传奇的曾祖父。许多年前,渔船很小,如一枚树叶飘在汪洋里,出海全凭运气。有一年开春,海上大风骤起,曾祖父的船和另外两条船回不去了。幸运的是,他们碰上了死神的好心情,船没翻,人还在,只是漂到了何方,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都不知道。半年后,借助着洋流,三条船又齐齐地出现在村口码头,船上之人像被晒干的鱼一样,黝黑得几乎透明起来。因为曾经挂在生命的绝处,再次踩到陆地上,他们百感交集,却已经流不出眼泪。
船上那些抹了盐的鱼,已经臭不可闻,曾祖父却不舍丢掉,非说是共度过生死劫难的,吃了才算敬重。没成想鱼肉入口即化,臭香无比,从那以后,曾祖父就开始炮制老汤鲅鱼了,逐渐风盛于四里八乡。
其次腌鱼者必有一个沉得住气的父亲。上世纪70年代以后,因为冷库的出现,这项传统手艺冷落下来,只有腌鱼者的父亲还在操持着。老汤像个传家宝,他父亲固执地以为,年份越久味道越鲜,“好时候”一定还会再来。等到腌鱼者接盘生意,“好时候”果真说来就来了——城里人已经吃烦了冰鲜,倦怠的味蕾正急需一些具有挑战性的新玩意儿唤醒,老汤鲅鱼重振江湖。
现在,汤腌作坊里,大缸排开阵仗,粗犷糙野。沿直径一米的缸口望一眼,卤水好像暗黑系殿堂,里面藏着祖辈的腌制秘诀,藏着几代人的生活智慧,也藏着时光的况味和命途的轮回。每年春鲅鱼过境,腌鱼者一大早便守在码头,第一拨渔船带回当流的鲅鱼,它们背披青蓝,体型似纺锤,白腹如丝绸肚兜,滑溜溜,光闪闪,若掰开粉嫩的鱼鳃,会让人想起北山的杏花正初初地开。
渔工把一箱箱鲅鱼抬上岸。腌鱼者把一箱箱鲅鱼装上车,这两个环节十分默契,连贯性极好。随后,鲅鱼被迅速送往作坊,大小合适的直接入缸入池,其余的都交给等待。等到出品,全身橙红色,表情娇嫩,俨然成了一条条有故事的鱼。
这种时候,腌鱼者会霸气地说,瞧瞧,老汤能把所有的人工添加剂打回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