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父亲常常对我说“老嫂比母”,说他的嫂子对他有养育之恩,千万不能忘记。父亲去世早,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已无从考证,直到我和大爷的一次深谈,才得到真相。
我的祖籍是胶南隐珠大卢家疃村,爷爷家有不少土地,又娶了诸城富裕人家的闺女。奶奶嫁过来时娘家陪嫁了一部分土地,爷爷就越发成了朱门绣户了。爷爷有四个孩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爷排行老大。
爷爷与弟兄们自幼饱读诗书,他们也很重视对孩子们的教育。大爷和弟兄们每天去私塾苦读,打下了深厚的文学功底。
15岁那年,大爷得到父母的许可,离开家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他跟同村年龄相仿的村民一起,半夜从灵山卫坐船到达青岛,寄宿在和兴路70号长顺铁工厂内,在位于延安二路的黎明中学(现青岛42中)上学,之后还曾去莱芜一路7号和临清路与人合住。
青岛四流南路当时有个上海纱厂,1935年5月由日商福昌公司建成投产。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日本的纺纱业抢滩青岛,相继在青岛开办了“九大纱厂”。到1945年,上海有纺织厂三十几家,青岛有九家,天津有七家,形成了中国纺织业的“上青天”时代,纺织业也被誉为青岛的“母亲工业”。
抗战胜利后,1946年1月,中国纺织建设总公司青岛分公司接手上海纱厂,改名“青岛第五纺织厂”,后改为“青岛纺联集团五公司”,简称“国棉五厂”。国棉五厂面向全市招工时,大爷被高分录取。大爷上班以后先做艺徒学机械,他跟着师傅很快就把厂里所有纺织机械的原理、构造了解透彻,之后分在车床做维修工。他学习能力极强,知识功底扎实,文采飞扬,又写一笔好字,一时被人称作厂里的“大才子”。
大爷因为表现突出入了党,厂长爱惜人才重用他,让他做了厂长秘书。1950年,组织上派大爷去位于成武路的党校学习,在这里他认识了组长刘桂英,我的大娘。不久后由师傅牵线,两人结为连理。单位给他们分了三间房子,很宽敞,房前屋后还有小院子。
后来爷爷去世了。裹着小脚的奶奶,带着我爸爸和两个姑姑从胶南老家辗转来到青岛。无棣一路一个做鞋的小作坊收留了他们,让他们暂时落脚于此。大爷不想让母亲和弟弟妹妹过着寄人篱下、食不果腹的日子,他跟大娘商量,想把他们接过来一起住,大娘爽快地答应了。没想到这样的许诺,让他们背负了一生的责任。
长子为父,老嫂比母。那时,大姑16岁,二姑13岁,爸爸才10岁。一切安顿好后,大爷把二姑和爸爸安排在盐滩小学上学。
1951年,大爷的长女出生,两年后他的二女儿出生时,奶奶因脑血栓导致偏瘫卧床不起。大娘开始了上有老下有小的操劳。她一边上着班,一边照顾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偏瘫在床的婆婆,还要养育未成年的弟弟妹妹。忙不过来了,大娘就鼓励孩子们帮助照顾奶奶。
大娘出身贫寒,但她曾经还是个“风云人物”。大娘1928年出生于山东莱阳,13岁时迫于生计到青岛丰田纱厂(国棉四厂)干童工,因不堪忍受日本人的压榨和虐待,她带着翻身的愿望回到莱阳参加了党领导的妇救会,先后任海阳武工队第三分所和莱阳县羊郡区武工队干事、高格庄村妇女主任。她当时的主要任务是组织妇女救护伤员、纺线织布、缝衣做鞋,并做筹措军粮、拥军优属等工作,还要在日伪扫荡前组织群众清野,上山避难。17岁的大娘就在那时入了党。她笑着说,当时村里180户就有73人参了军,参军是最光荣的事,父亲送儿子、媳妇送丈夫上前线,新兵身披大红花,老百姓敲锣打鼓欢送。
1949年1月,为迎接青岛解放,组织上抽调大娘到莱阳南海党校学习,主要是学习党的政策和青岛解放后的任务安排以及注意事项。青岛解放后,青岛市军事管制委员会接管了中纺青岛分公司,大娘是接管组成员之一。在这之前,青岛各纱厂工人深受日本人的剥削,常常以消极怠工、破坏设备等手段进行反抗和斗争,还多次举行大规模的罢工。解放后青岛纺织企业仅用十多天就全部恢复了生产。在4000多人的职工大会上,大娘被任命为纺部“第一书记”。纺部包括清花、梳棉、粗纱、细纱、筒子、棉线、并线、成包等整个生产过程,这个“第一书记”管辖的职工是最多的。
年轻时的大娘身材瘦小,但工作细致周到、遇事果断,在厂子里拥有很高的声望。家里她也照顾得井井有条,大娘给我奶奶养老送了终,又操持着把两个姑姑嫁了人,我爸爸从青岛化工学院毕业后,去青岛橡胶二厂工作,1965年支援三线城市建设去了宁夏。
退休后的大爷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到处转转,他经常去海边走走,去老街道遛一遛,天气好的时候他喜欢骑着自行车出门,远一点的地方就坐公交车,比如说“纺织谷”。“纺织谷”就建在青岛国棉五厂的旧址,如今变成了文化创意园。九大国棉厂全部告别“工业时代”,2000多个老物件进入园区的纺织博物馆,诉说着青岛“母亲工业”的往昔今生,它就像一面镜子,映照着青岛工业的沧桑巨变。
大娘是离休工人,如今已94岁高龄。政府给大娘发过三枚勋章。大爷说,我们家族应该给大娘发一枚特殊的“突出贡献”勋章。她不仅养大了自己的5个孩子,还抚养了弟弟妹妹,照顾卧病在床的婆婆近十年。她熬过了自然灾害和动荡的岁月,弱小的肩膀挑起了家里所有的重担,我们应该感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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