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彤

　　去年夏天，“城市的交响”系列活动成功举办，活动中有展览、快闪和音乐会等丰富多彩的形式。我因做过多年文化记者，了解一点青岛交响乐的发展，也有幸参与其中，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从1994年市歌舞剧院交响乐团成立算起，青岛的交响乐事业到今年整整三十年，三十年是一个节点，因为这个特别的原因，我也再次梳理一些相关史料，触发了许多联想。

　　1999年初，我去北京采访央视春晚的彩排。采访间隙与几位北京同学相聚，在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工作的同学知道我做文艺方面的工作，就送了我一本《中国大百科全书·音乐舞蹈卷》。那时候要找点资料很难，这本工具书当然是非常实用的。

　　那年春晚上有一首歌，是后来唱遍大街小巷的《常回家看看》，当时是由四位歌手一起唱的，青岛的江涛也是其中之一。当时任晚报文化部主任的李洁老师在彩排现场听到这首歌，觉得能火，就约了江涛一起吃饭，同时要他带一份歌谱来。那时晚报的周末版上会时不时地刊登新歌供读者学唱。江涛见到家乡来人，非常热情，吃完饭后要开车送我们去机场，于是，他的太太驾车，他坐在副驾上继续跟我们聊。聊着聊着，我们就觉得不对了，因为机场高速始终在头顶上，怎么也上不去。那时也没有导航，绕来绕去，耽误了航班，我们只好改签了机票。

　　那是我第一次到外地采访，也是我第一次坐飞机，经历曲折，印象深刻。改签后，我们就得在候机厅里等两三个小时。我坐在大厅里抱着电脑写稿，写完了，就翻那本比砖头还厚的百科全书。在这本“全书”里，我第一次看到谭抒真的名字，他生于青岛，曾任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是中国的第一代小提琴家，看到词条里的介绍，我便记住了这个名字。

　　后来，我写了谭先生的小传，取的题目便是“谭抒真：百科全书式的知识分子”——这不仅因为谭先生学识渊博，阅历丰富，确乎是“百科全书”式的，也还因为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名字便是在百科全书上。在采访和收集资料时，我也常想起在首都机场的大厅里翻看百科全书的经历，我觉得那场面一定挺可笑——谁家好人大过年在机场看那么厚的书呢？

　　2015年，我为青岛电视台的纪录片《音乐之岛》做撰稿，与摄制组一起去上海交响乐团和谭抒真先生的老宅拍摄。在上交音乐厅（即著名的“馄饨皮”）的墙上，挂着谭抒真等四位中国音乐家的照片，他们是较早出现在上海工部局交响乐团中的中国人，工部局乐团是“上交”的前身，当年是“远东第一”。这支乐队开始全部是洋人，谭抒真是最早登台的中国人，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中国交响乐第一人”。我在一本英文版的音乐著述中曾读到过早年对谭抒真的采访，那是在1927年的3月，谭抒真第一次参加乐队排练，他清楚地记得，旁边是一位菲律宾乐手，名叫SATO，而排练的曲目是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排练结束，指挥梅百器问SATO：“他怎么样”，SATO说：“不错。”于是谭先生便有了做实习乐手的机会。

　　此后，又陆续有几位华人出现在乐团中，这其中有一位大提琴家叫张贞黻，他于1940年到延安鲁艺任教。抗战结束马歇尔将军一行访问延安时，西方记者们在黄土地上看到穿燕尾服的张贞黻用大提琴演奏法国舞曲，不禁大为赞叹。1946年，延安成立了管弦乐团，由作曲家贺绿汀任团长，此后，指挥家李德伦和他的夫人小提琴家李珏也先后抵达延安。李洁老师与李德伦夫妇交往很多，他去北京时常到李家做客，他后来也建议我做一个李珏老师的深入采访。李老师是上海滩的大家闺秀，为了理想与爱情，背着小提琴去了延安，是中央乐团的缔造者之一。我采访她时，李珏老师已近九十岁，许多早年的事已经记忆模糊，但是有一天她告诉我，在去延安时，她带了三把小提琴，其中的一把便是谭抒真给她的。当时，谭抒真已经在做琴，也修琴，这把琴肯定为早期中央乐团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李德伦与谭抒真是老朋友，也时常“同框”。1979年，小提琴家斯特恩访华，在北京时与中央乐团合作演出莫扎特的小提琴协奏曲，李德伦是指挥。在上海时，访问音乐学院，发现了还戴着红领巾的王健，陪同斯特恩的正是讲一口流利英语的谭抒真。此后，我也几次去过谭家拜访，每次去时都会后悔一番——谭先生是2002年过世的，那之前我时不时地就会去上海，我的好朋友邹彦那时已经在上海音乐学院读硕士，要联系采访老一代音乐家其实是十分便利的。我为何没有想到趁先生还在的时候去采访呢？记得当时邹彦常跟我说几次，“上音”有过两位来自青岛的副院长，一位谭抒真，一位是张敦智，我居然赞叹了一番就放下了。

　　2015年去上海采访时，我们还拜访了王云阶先生的儿子王隆基。王云阶是山东黄县人，但是少年时就随父亲来到青岛，在青岛读书，也曾在青岛教学。王云阶先生后来为许多著名的电影写过音乐，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护士日记》里的“小燕子穿花衣”。但其实王云阶也是中国交响乐的代表人物，也是在那本百科全书的“交响曲”词条中，我在最后一段看到王云阶的名字。词条中说，中国的交响曲始于20世纪40年代，著名的作品有王云阶的第二交响曲《抗日战争》、丁善德的《长征》交响曲，后面还列举了施咏康、罗忠镕和陈培勋的作品。百科全书的辞条是学界共识，所以说王云阶先生是中国交响乐早期的代表人物，肯定也是恰当的。

　　在王隆基先生的家中，我们看到了许多他父亲早年的手稿，也包括这部第二交响曲。王隆基是《三毛流浪记》的主演，他送了我一本《三毛流浪记》的连环画，在演员表中，我还意外地发现了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名教授钱理群先生在这部电影里也曾串过一个小角色，在演员表里，这个角色叫——笨孩子。

　　仅从百科全书的词条里，就可了解到，谭抒真、王云阶这两位从青岛走出的音乐家，是中国交响乐事业的先驱。如果再去理一下这两位音乐家各自的经历，会发现更多有意思的线索。比如谭抒真曾有一个学生，是胶济铁路的工程师，名叫茅镇岱。茅镇岱的儿子茅沅、女儿茅爱立都是著名的音乐家，茅沅是《新春乐》和《瑶族舞曲》的作者，他考取的是清华土木系，但后来还是以音乐为业。王云阶发现茅爱立嗓音超众，便鼓励她学习声乐。茅爱立于90岁高龄时接受采访，仍然忆起这段往事。在早期青岛的音乐家邓余鸿编印的音乐教材《101名歌集》封面上，我们还可以看到茅爱立的名字，她参与了这本教材的校订。

　　也是在做《音乐之岛》的采访时，我了解到钢琴家刘诗昆儿时也曾在青岛生活，并在这里学习钢琴。刘诗昆的父亲刘啸东先生早年在山东大学学习，后来又考入了国立音专，学习声乐，刘诗昆说，当时在中国可以找到钢琴教师的城市只有上海、天津、厦门、哈尔滨和青岛等有数的几个，所以早期的钢琴家总是与这几座城市有缘。

　　交响乐在中国的传播发展不过是百余年的时间，其中的关键人物说来说去也没有多少位，而这其中有许多位都与青岛发生了重要的关联，这不能不说是青岛这座城市特有的文化基因。我是音乐圈外人，却因工作之故，接触了许多音乐家和音乐史料，我觉得自己也是用音乐这把钥匙打开了历史的大门和艺术的大门。

　　有句话说，时间还没有成为时间，一直到它们完全过去。对青岛这座城市来说，上面所讲的这些人物和故事都已经完全过去，成为记忆；对我这个曾经的记录者来说，这些采访写作的时间也已经成了过去，但是因为一个特别的时间节点，我又重新打理了自己曾经的记录，并为自己曾经做过这样的记录而感到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