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秉伟
月亮升起来了。把一片银辉洒向了人间,正是农历八月十五,这中秋夜多么清凉啊。
年近九旬的老母亲倚床站立在窗前,凝视着那轮明月。我知道,老母亲又在思念海峡那边她的胞妹了。
75年前的八月十五,正在青岛一家私立女校读书的姨母因随校南迁,告别了亲人,离开了热土,从此杳无音讯。直至1981年,才收到她自台北经旧金山寄来的信。姨母在信中说,每逢八月十五,在溶溶的月夜里,她总要“举头望明月”,寄托对大陆亲人不尽的思念。她执着地认为,在同一时刻,她在大陆的亲人肯定也在望月。因为她觉得这夜的月光格外柔和,分明是掺和着那牵心动魄的亲情的缘故。
月光如水,照着老母亲那饱经风霜的脸和那深沉的双眸。她在想什么呢?
或许,那是在春天的场院上,老牛在向阳的山墙边慢慢地咀嚼着。一些红的、紫的、白的野花儿不知啥时候都开了。她用线绳拴着一只刚掏出来的家雀儿逗着小妹玩。雀儿跳着、飞着,姐妹俩跑着、笑着……
或许,那是在夏夜的瓜棚里,姐妹俩偎依在一起,数着数也数不清的星星,争论着哪是织女星?哪是牛郎星?阵阵瓜香飘来,坡地里、小河旁、草丛里不知有多少小虫儿奏曲鸣叫呢……
或许,那是在刚刚收完秋,坡地里升起一堆一堆的青烟。农家的孩子们三五成堆,烤地瓜、芋头,烧蚱蜢、豆虫。姐妹俩也在烤芋头,还没熟呢,口水直往肚子里咽,等着吃完了,俩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笑起来了。原来都成了黑鼻头、黑嘴巴了……
或许,那是在腊月的大雪之后,早晨起来推门出去,只见场院、草垛、房顶、树木都披上了一层银装。姐妹俩在雪地里笑着、跳着,好不快活。妹妹把红头花摘了下来安在小雪人脸上。“哈哈,红鼻子,小雪人成了红鼻子!”妹妹围着小雪人转起了圈,银铃般的笑声把爹娘都引了出来。
老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借着月光,我看见她的脸上泪光闪闪。我心里一沉,也许母亲想起了我的外祖母弥留之际的情景了吧?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寒冬,已住院一个多月的外祖母神志不清了。突然她眼睛一亮,口里喃喃地呼唤着“小玲子、小玲子、小……”母亲赶紧伏下身子,把脸贴在她的胸前,呜呜咽咽地说:“娘,娘,小玲子快要回来了,小玲子回来了……”可是,可怜的外祖母已经不能答应了,她朝思暮想的小女儿直到她临终也未回来,她带着终身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老母亲低声抽泣起来。我示意妻子,我俩一起走了过去。妻子为老母亲擦拭着泪水,我轻轻地把母亲的手拉过来,双手握着,紧紧地、紧紧地握着。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台湾海峡的水全都退净了。嗬!原来大陆和台湾紧紧相连在一起!我顺着这海底之路向台湾望去,只见无数的人啊往大陆这边跑,他们哭着、笑着、跳跃着、欢呼着。我定睛一看,在人群里有一位酷似我母亲的白发妇女,她边跑边哭喊着:“娘、姐,小玲子回来了,回来了!”我激动地跳起来,大声喊着:“妈,妈,快来看,我小姨回来了,小姨回来了!”
是谁的温暖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我惊醒了。原来是老母亲。我一骨碌爬起身,兴冲冲地把刚才的梦说给她听。老母亲眼睛亮了,眉头舒展开了,她笑了。
窗外,月光更加皎洁,整个世界被笼罩在一片银辉交织成的轻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