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
我和她是初中时的同桌。那年夏天毕业时,突然传来家里老大可以就业,不用下乡的消息,我和家人反复考虑后,做了放弃读高中先就业的选择。经过一段时间的焦灼等待,终于等来了就业分配通知,我们没有来得及告别,便带着青春的懵懂与憧憬,踏入了各自的人生轨道。她被分配到市里一个部门,那里近靠栈桥,环境优雅,是许多人艳羡的地方,我却一头扎进工厂的喧嚣之中,机器日夜不息的轰鸣声,仿佛在敲打着我不甘的心。
我常在夜深时望着窗外的星空,想象着她此刻是否也在抬头仰望同一片夜空。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约她去看了一场电影。那天的情景至今难忘,在昏暗的影院里,我颤抖着手递给她一张纸条,是我头天晚上写了改、改了又写的,上面只有简单却沉重的几个字:“我喜欢你,想让我们的关系向前发展一步。”纸条递出后,我的心仿佛要跳出胸膛,可她只是接过纸条,微微皱了皱眉,便再无回应。电影散场,人群如潮水般涌出,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自己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满心的期待化作无尽的伤心。
后来,我考干去了外地工作,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对过去的不舍,踏上了新的征程。有一年春节后,当我急匆匆地赶到火车站时,远远地看到她正从车站往外走,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可我还是走了过去。我微微一笑,简单问候了几句,她说是来送孩子爸爸回部队的,转身走时,她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她的BB机号。我攥着那张名片上了火车,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那张名片被我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却始终没有联系她。后来,BB机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那张名片也成了我心底永远的封存。
40多年后的春节,一场同学聚会让我们再次相聚。彼时大家都已经退休,我也回到了父母的身边。同学们脸上都刻下了岁月的痕迹,曾经的青涩少年早已两鬓斑白,可是在餐桌上,当她的目光与我相遇时,我依然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丝熟悉和温柔。饭后,我独自走到饭店外的海边,扶着栏杆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岸边,仿佛在诉说着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思念。她慢慢走过来站在旁边,我们互相问候了几句,彼此的眼中都藏着太多的话,最后,她向我说起了自己的家况:原来她的军人老公在一次抢险救灾中牺牲了,两人有一对龙凤胎,儿子受他老公的影响报考了军校,现在是一名舰长了,女儿在一家媒体做财经新闻。停了片刻她又说,我现在既当奶奶又当姥姥,生活很幸福。后来我们又说到了从前的事情,她说:“当年能够与你去看电影,其实就已经表明了我的态度,你写的那句话我也明白,我还给你写了一封信,想着你再来找我时给你,我的意思是咱们刚参加工作,先安心学点技术,儿女情长的事缓缓再说,就想着你来找我时亲手交给你。可是,一直没再等到你来找我。”
听到这里我告诉她:“其实我来过不止一次,总是在门卫处就停步了,没有勇气去找你,你迟迟不回信,我以为你会因我是工人,工作不如你而看不起我,越想越自卑,就没有勇气再找你了。”
潮水漫过防浪堤又退去,沙滩上徒留海螺的空壳。或许人生最深的遗憾,从来不是求而不得,而是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心里话,最终都化作沙滩上的记忆,等待某个涨潮的夜晚被永恒封存。想到这里,我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却最终都咽了回去。这时她的电话响了,她告诉我:是女儿的电话,怕我出来时间太长女儿不放心,马上过来接我了。她说了一声“再见”,我们又一次分别,只是这一次,有些东西真的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海天相连处,启明星穿透云层,像极了我当年递出的那张纸条,在泛黄的岁月里兀自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