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 阿占
阿占
每年都有数场大风经过半岛,从正北或西北方向,碾压而来。
大风打着旋儿,发出动物的哀鸣,植物的尖唳,婴儿的啼哭——四面八方都在深深地混响。
大风把人刮歪,把歪长的树刮倒。人也好,树也罢,所能做到的,就是将风迹带入兜转的命途。可不是么,任何树种到了半岛,很难笔直而上,那些意想不到的弯拐、盘曲、迂回和辗转,皆是拜一场场大风所赐。
半岛人口音莽硬,江湖气重,去声颇多,声声入海,饱含着分量。究其为何?是闯海的先民与大风较劲之时,呛着风口应答来去,风声愈大,人声愈响,长此以往,便也成就了一方水土的基因和习惯。
尤其在船上,风大浪险,句子不能长,否则后半部分极易被风斩断,于是倒装句出现了。倒装句并非语序混乱,而是说话直奔重点,且要将重点放在句子最前面,以保证传词达意。先民们在汪洋里讨生活,靠风传话,多说无益,也没有条件,最重要的必须先喊出去,不用多久,彪悍的发音和脆生的语境就被塑造出来了。
在半岛,除了大风,还有夏秋季入境的台风。
台风到来之前,空气浓稠得像米粥。天地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小,人们身心肿胀,大汗淋漓,脾气暴躁。蚊子比任何时候飞得都低,它们忽然有了超乎寻常的食欲和性欲。
终于,台风带着魔性,所过之处,横扫一切,砍杀一切,张开凶残的面目,朝着万物相反的方向,用风刃剖解了骨骼和根须。渔村几乎被撕碎,半岛也似要随浪漂远,漂回洪荒时代。
渔民早已忙作一团,不是往家里跑,而是往外面奔——收网具,系船只,压瓦片。早年间都是茅草屋,台风来一次,大半个家就没了。渔民用大石头将屋顶压实,或者先在屋顶罩上绳网再压石头,却也是徒劳。瓦房普及以后,为了防止瓦被风掀开,每隔几排就要用水泥将瓦片封死,然而台风来了,照样带走一切。龙卷风在海面上卷起水柱,被渔民叫作“龙喝水”,这种天象一旦出现,总会有几条船留在海上,做了祭品……
矛盾的是,渔民一边怕风,又一边喜欢风。船行海上需要风,有道是“破帆顶上三千桨”,有了好风口,再破的帆也能生出翅膀。运气好,不早不晚碰上东风乍起,送来鱼群,即刻下几网,就能挂得胜旗,满载而归。
做田野调查时,老渔把式常把风挂在嘴上。“东风一刮海涨潮,三天以后下虾牢”“米虾跃水面,明朝大风起”“北风如刀割,东风尽管搲”“一日西风三日寡,三日东风动瓢搲”,这些谚语都是讲风和渔汛之间的关系,意思是说西风妨碍渔汛,网网打空,东风一刮,才能带来暖流,形成渔汛。
大风最终消失在海面上。来年惊蛰过了,风向转南,海雾须臾而上,春寒仍然料峭,直到五月底,仍不肯将息。以至于,半岛的春天来得特别晚,总是轻寒漠漠的样子。
每一场风后,都会有几朵陌生的云,停留在半岛上方,模样怪怪的,颜色生生的。风若不来,这几朵云就会一动不动赖在头顶,变成乌贼,变成寨花鱼,变成珊瑚石——变成意料之外的形状。
只是风一过,人们忙起来,很少有空看天,变成什么,再无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