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

合社

青岛日报 2023年02月28日

  树基沟镇有两个商店,并排于镇中心的公路北侧,一为综合商店,一为副食商店。两店之间有一个铁大门,门两边各立一个水泥柱,柱上刻了两行凸起的字,字是红色,体是行楷:“发展经济,保障供给。”

  那时我们镇上的商店还不叫商店,而叫合社,合作社的简称。

  上哪去了,老王?

  去合社打了一桶酱油。

  就这样。

  应该说,合社是镇上最为热闹的地方,特别是春节前夕,不仅大人们背着兜子提着篮子来这里采购,就是我们这些半大孩子,也要把一年中积攒的零钱悉数花掉。鞭炮、糖块、小人书,恨不得一网打尽。那时很多东西都是凭票供应,香烟、白糖、鸡蛋、棉花、布料,尤其是肉——合社的后院就是屠宰场,每逢节日,那里就会传出屠宰声,人们在老远都能听到。这时,家里有肉票的会拿出来盘算一下,是否去割一块肉解解馋。这个差事,通常也不交给小孩子,而是大人亲自出马。人群中,他们一边用力地往前挤着,一边满脸堆笑央求手握砍刀的售货员:要肥的,要肥的。为什么是肥的?因为肥肉不仅香,还能炼出油来。

  小孩子们去副食商店,一般是给家里买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如酱油、咸盐,抑或是给大人打酒。说来这也是一个美差,因为剩余的零钱就可以自己留着或直接买糖块吃了。当然,如果能有剩余的话。

  我最愿意去的是综合商店。

  现在,我仍然能记起综合商店里的商品布置。进门左侧,是卖生产工具和厨具的,锹、镐、锯、钳子、镰刀、菜刀、螺丝刀、扫帚、斫板、铁锅、瓷缸等等,应有尽有。右侧是文化用品、洗漱用品、布匹、鞋帽及服装。我们的小学校在沟里的南山坡上,我们每次上学一般都走铁道,快到学校时再转入苞米地里的小道,这样就会近些。但放学,一定是走大道,也就是镇上唯一的一条公路。大道经过合社,无论中午还是下午放学,我们都愿意钻进综合商店转一圈,尤其是文化用品柜台,即使兜里没有钱,也会趴在那里看一会儿,发现有新到的小人书暂时买不起,心里就憋着一股劲儿,请售货员给留着,等攒够了钱再来买。小镇不大,售货员一般都认识。卖文化用品的那个青年妇女,还是我家邻居,我叫她金姐。那时,我喜欢写毛笔字和画画,所以只要我买,一般抢手货金姐都能给我留着,包括图画纸、水彩、钢笔毛笔、墨汁,甚至看中喜欢的年画。

  有时去合社,也不一定就是要买什么紧要的东西,而是为了看墙上的广告画,这些画都与相应柜台所卖的商品有关,比如卖鱼的柜台后面自然是鱼,糖果的就是糖果,锅碗瓢盆的就是锅碗瓢盆,服装鞋帽的就是服装鞋帽,都是水粉画。据说,这些画是镇上几位美术工作者创作的,其中包括学校的美术老师和两名高年级的学生,让人好生羡慕。

  我不仅熟悉卖文化用品的金姐,卖烟酒糖茶的杨哥,就是卖布匹的老郑头我也认识——当然,当面我并不会这样称呼人家,而是叫郑大爷。据说老郑头不是本地人,甚至可能都不是东北人。印象中他经常戴一顶帽子,一双眼睛深且大,用语文课本上的形容词就是炯炯有神。我之所以对老郑头印象深刻,是因为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们班来了一位新同学,班主任介绍说叫郑金星。然后下课时,几个男生就给郑金星围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这问那。

  哪来的新同学啊,让我见见大世面呗?我调皮地说。

  郑金星没吱声,低着头。

  这时还在和我们班主任聊天的老郑头,就过来说:我告诉你什么叫作大石面,就是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前有块大石头,拢共有四个面……臭小子,你要是胆敢欺负俺家郑金星,看我告诉你爸揍你不?

  我当然不会欺负郑金星。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

  相反,我和郑金星很快就成为了好朋友,放学经常一起走。记得他家住在离我家不远的上片,他的姐姐和姐夫在家开了一个服装店,活做得好,颇受镇上的人欢迎。记忆中我是去过他家几次的,他也来过我家,比如晚上看电影,我总是去他家会他。印象最深的是一次中午放学,我俩在大道上玩“啪叽”,一直玩到下午两三点钟,难分胜负。其实,前一天下过一场大雨,道上的坑凹处还汪着一摊摊黄水,我们只能挑干燥的几小块地儿玩。时有汽车跑过,溅我们一身泥水,未及捡起的“啪叽”亦被碾在车轮底下。

  郑金星说,等太阳再热些,就会把路面烤干了。

  现在想来,那是我所有少年游戏中至今最为难忘的下午。

  后来上初中的时候,郑金星转学去了外地——也许是回老家了吧,我们失去了联系。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也离开故乡到一个更大的矿山上学、工作,有时也会回到树基沟看望父母,这时的树基沟已经撤镇,变成了一个街道一个村落。公路北侧的合社虽然还在,甚至副食商店、综合商店的牌匾换成了镂空的铁板字,但已然大门紧锁,窗板关闭。只有副食商店把头一角,尚留一个窗口,原来卖烟酒糖茶的杨哥在那里经营一些日常商品。人们去买东西,已不再称合社,也不叫商店卖店,而直接说小杨家——小杨家新进了冻梨……合社也就成了我记忆里消逝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