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在青岛:幽默“樱”“蛤”与《骆驼祥子》的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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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在青岛:幽默“樱”“蛤”与《骆驼祥子》的悲情
2019年1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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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人文 2019.12.02 星期一

老舍在青岛:幽默“樱”“蛤”与《骆驼祥子》的悲情
——纪念老舍先生诞辰120周年
    老舍是新中国唯一一位由政府授予“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作家,却自言“差不多老没和教育事业断缘”。 1934年秋至1937年夏,老舍在青岛度过了近3年的教书和写作生活,其间完成了长篇小说《骆驼祥子》、短篇小说集 《樱海集》《蛤藻集》及中篇小说《我这一辈子》等作品,迎来了创作生涯的第一个高峰期。 1946年国立山东大学在青岛复校,曾给老舍预留出文学院院长之位。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老舍未能回任山大,未再踏入青岛一步。
感觉青岛是片沙漠
    老舍,本名舒庆春,字舍予,1899年2月3日(清光绪二十四年腊月二十三)生于北京一个满族正红旗家庭。身为护军的父亲在抗击八国联军的战争中阵亡,全家靠母亲替人洗衣做活维持生计。老舍9岁那年得人资助始入私塾,1913年考入京师第三中学,数月后因经济困难退学,考取公费的北京师范学校。 1918年老舍毕业,被派方家胡同小学任校长;两年后晋升京师教育局北郊劝学员,但由于很难与地方旧势力共事,旋即辞职,重新回到学校教书。
    1922年,老舍在天津南开中学教国文,1924年赴英国任伦敦大学亚非学院讲师。 1929年夏老舍回国,途中在新加坡任中学教员半年。 1930年,老舍任教齐鲁大学,其间与时任山东省立实验话剧院长兼济南省立一中校长的赵太侔结识。赵太侔接任国立山东大学校长后,便向老舍发出邀请。客观地说,老舍来青岛任职国立山东大学,除了对赵太侔校长的感念,更重要的原因是“书业不景气,文艺刊物很少”。1934年6月,老舍辞去齐鲁大学的教职跑到上海,看看“能不能不再教书而专以写作挣饭吃”,结果“心里凉下去……兜底儿一句话:专仗着写东西吃不上饭”。于是,老舍应了赵太侔之聘,开始了青岛生活。
    1934年秋,老舍一家从济南搬到青岛,住在莱芜路一所洋式平房。春节过后,老舍一家搬到金口二路居住。这里临近海滨,离山大不远,离胡絜青教书的青岛市立女子中学也很近。 1935年底老舍第三次搬家,从金口二路搬到黄县路6号定居。从1934年秋到1937年8月,在青岛近3年的时间,老舍仅有三次外出:一次是去北平吊唁好友白涤洲,一次是去北平为母亲祝贺80岁寿辰,一次应吴伯箫之邀去莱阳乡村师范学校讲学。老舍很难用喜欢不喜欢之类的情绪化词汇,描述对青岛的印象。在老舍浩瀚的作品里,以青岛为题或写青岛的篇目为数不多,比较著名的有《青岛与我》(1935年8月16日)、《青岛与山大》(1936)、《五月的青岛》(1937年6月16日)。如果不是接了赵太侔的聘书,正如老舍本人所言:“干脆的说吧,我简直和青岛不发生关系,虽然是住在这里。有钱的人来青岛,好。上青岛来结婚,妙。爱玩的人来青岛,行。对于我,它是片美丽的沙漠。 ”学界和坊间“青岛是文化沙漠”之言,可能始于老舍。在青岛,老舍给人的印象如同他自己所言:“很和气,见着谁都能扯一套。 ”“不希望自己是个完人,也不故意的招人家的骂。该求朋友的呢,就求;该给朋友作的呢,就作。作的好不好,咱们大家凭良心”。
    过惯了京城生活的老舍,在青岛自觉不自觉地被同化了许多。他禁不住发出对青岛的赞美:“且让我们自己尽量的欣赏五月的青岛吧”,“青岛几乎不属于青岛的人了”;“青岛自秋至春都非常的安静……安静,所以适于写作,这就是我舍不得离开此地的原因”。尽管国立山东大学位于“富有洋味”的青岛,但“所表现的精神是青岛的冬”。在老舍的感觉世界里,“制服以外,蓝布大衫是第二制服。就是在六七月最热闹的时候,我们还是如此,因为朴素成了风气,蓝布大衫一穿大有‘众人摩登我独古’的气概”。老舍总结道:“总起来说,青岛不是个坏地方。 ”
在青岛教书和演讲
    对于老舍的到来,国立山东大学在文告中做出这样的介绍:“舒先生曾在英国伦敦大学教学五年,对于西洋文学,研究极深。回国后在济南齐鲁大学中国文学系担任教授四年,著述甚多,国内各大刊物常见其作品(署名老舍),文字别具风格,极富兴趣,社会人士多爱读之。今来本校就教,中文系同学无不庆幸也。 ”
    据1934年9月17日第84期《国立山东大学周刊》公布的《本学期各系课程》,老舍任中国文学系讲师,开设的课程有“文艺批评”(中文系四年级学生必修课)、“小说作法”(中文系二、四年级学生选修课)、“高级作文”(中文系二、四年级学生选修课)和“欧洲文学概要”(中文系四年级学生选修课)等。1935年7月,以讲师身份在国立山东大学任教一年的老舍,获得了教授的聘书。 9月21日新学年正式上课,老舍担任的课程是“文艺思潮”(代小说)、“高级作文”“欧洲文学概要”和“欧洲通史”。据国立山东大学教学档案记载,1934—1936年老舍共开设过六门课。其中,汉语言文学领域的有“小说作法”“高级作文”和“文艺批评”三门。从老舍担任的教学任务,一方面可以窥见国立山东大学文科教学之概貌,另一方面不难发现老舍所教内容正是其专长。
    坦白地说,与同时期一些知名教授相比,老舍缺少令人炫耀的教育背景,既没有留洋深造的求学经历,也没有显赫的学位头衔。据胡絜青回忆,老舍很少有时间游览青岛的风光,他每天忙着看书、查资料、备课、编讲义和接待来访的同学,他老是感到学识不丰富,唯恐贻误人家的子弟。老舍的课“深受学生欢迎”,但考试能获得80分以上的 “如黎明时的星辰,寥寥数人;可是选读他的功课者,却依然是挤满教室。有几门课,上课时,你若去时较迟,尤其是女生,就会面红耳赤,找不到座位”。
    教学和著作之余,老舍在山大和青岛的一些中学校进行讲演。据年谱记载,1934年10月3日晚7时,老舍应邀假山大科学馆大礼堂作公开讲演,讲题是《诗与散文》。10月22日,国立山东大学举行本学期第五次总理(孙中山)纪念周活动,由老舍讲演,题为《中国民族的力量》。他说:“现在西洋人是立在中国人的头上,可是,一切事业还仗着我们中国人。 ” 11月29日—12月3日,老舍“作题为《诗与散文》的学术报告。1936年1月20日,国立山东大学举行本学期第十七次总理纪念周活动,老舍作学术讲演,题为《文艺中的典型人物》。
    老舍在青岛中学校及其他邀请单位的讲演有:1934年10月8日,老舍应邀到青岛市立中学,发表以“我的创作经验”为题的讲演。 12月16日,老舍到市立李村中学演讲,题目是《怎样认识文学》,此文收入《老舍全集》。老舍演讲结束时对学生们说:“最后我敢说,假设今天在座的各位同学,都能照着我所说的去检定一些文学书籍,拿来多读,进一步来多写,那么李村中学是不难出几个文学家的,完了!”1936年11月23日,老舍应市立女子中学邀请出任演说比赛会的评判,之后应邀为学校师生讲演。1937年3月8日,老舍在四方胶济铁路中学讲演,题为《学校的意义》。据说“讲演的时候,风趣横生,全场空气极活泼热烈”。此外,老舍还多次在青岛基督教青年会讲演。
    1935年2月3日是农历除夕,国立山东大学举行辞旧迎新晚宴,请老舍主持。 《益世报》以《废年·除夕·青岛·山大一夜狂欢,笑神老舍大显身手》为题记载,“我们的‘笑神’——老舍先生——秉着和平使者的心眼儿,指手画脚地从礼堂里钻出来向大家招呼:‘来吧,来吧,请到里边坐吧,请里面坐吧。 ’他两条伸张的手臂,好像准备拥抱爱人儿的样子,向那礼堂的入口一摆一摆的”。 “大家还未坐稳,老舍先生已经立在讲台上……今天预备的菜,我保险管够;可是挺不好,不过还热;酒预备的可不多也不好,不过还辣。我希望大家要吃得饱饱的,不要喝得醉醉的! ”“最后老舍先生表演舞剑,真叫棒,掌声雷动之中,他在台上来上无数大作揖”。
在青岛迎来创作高峰
    青岛时期的老舍,迎来了创作生涯中的第一个高峰。除了《骆驼祥子》外,老舍的另外两部长篇小说《选民》《小人物自述》和中篇小说《月牙儿》在青岛连载。中篇小说《新时代的旧悲剧》《我这一辈子》,以及短篇小说 《沈二哥加了薪水》《末一块钱》《老年的浪漫》《裕兴池里》《毛毛虫》《创造病》《老字号》《邻居们》《善人》《阳光》《听来的故事》《断魂枪》《新韩穆烈德》《不说谎的人》《且说屋里》《东西》《牛老爷的痰盂》《“火”车》《兔》《杀狗》等,都在青岛创作并发表。
    1935年5月,老舍编完第二部短篇小说集《樱海集》,自感“在风格上又一些变动……这个变动与心情是一致的。这里的幽默成分,与以前的作品相较,少得多了。笑是不能勉强的。文字上呢,也显着老实了一些,细腻了一些”。老舍坦言:“这些变动是这半年多的生活给予作品的一些颜色”,“是由我的环境而决定的”。之所以给书取名《樱海集》,据老舍称,收入本集的“这十篇差不多都是在青岛写的——应当名‘青’或‘岛’。但‘青集’与‘岛集’都不好听,于是向屋外一望,继以探头,‘樱海’岂不美哉”。老舍还说:“有人批评我,说我的文字缺乏书生气,太俗、太贫,近于车夫走卒的俗鄙;我一点也不以此为耻! ”由开明书店1936年11月出版,老舍自称“平生作品略称满意”的短篇小说集《蛤藻集》,充满了挥之不去的青岛海鲜味。老舍在《蛤藻集》序言中称:“取名‘蛤藻’无非见景生情:住在青岛,看海很方便:退潮后,每携小女到海边上去;沙滩上有的是蛤壳与断藻,便与她拾着玩。 ”“设若以蛤与藻象征此集,那就只能说:出奇的蛤壳是不易拾着,而那有豆儿且有益于身体的藻也还没能找到。眼高手低。作出来的东西总不能使自己满意,一点不是谦虚”。
    1935年夏,老舍与洪深、赵少侯、王统照、王余杞、王亚平、杜宇、李同愈、吴伯箫、孟超、臧克家、西蒙这12个“相识的人,聚集在青岛”,在《青岛民报》合办副刊《避暑录话》。从7月14日创刊号发表散文《西红柿》开始,到9月15日第十期发表旧体诗《诗三首》和散文《“完了”》,老舍共发表了9篇作品,是发表作品最多的四个人之一(另外三人是洪深、孟超和王余杞)。同年7月1日,老舍又与巴金、郁达夫、周建人、郑振铎、万家宝、吴组缃、王鲁彦、汪静之、柳亚子、徐懋庸、郑伯奇等148名文艺家和11个文学社团,联名签署了 《我们对于文化运动的意见》,号召文化界积极展开救国运动。
辞教职写《骆驼祥子》
    老舍始终把《骆驼祥子》视为写“给行家看的”且“最使我自己满意的作品”,但《骆驼祥子》的背后却是辞职的悲凉和生活的窘迫。
    受1935年“一二·九”运动的影响,国立山东大学的进步学生开展了抗日救亡运动。1936年2月,一些进步学生借大港三号码头落成典礼之际进行“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抗日宣传,结果学生多人被捕,又被校方以“行为不轨”为名强令退学。此事引起学生的强烈不满,学生宣布罢课。其间,老舍曾以无党派人士的身份“在校方与学生中间作过一些调解工作”。老舍深刻地感受到进步学生强烈的爱国热情和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同时也对学校屈从于政府的施压而失望,他认为“这是教育的失败”。最后,校长赵太侔被迫辞职,齐鲁大学校长林济青出任山大代理校长。闻讯林济青上任,一些教授愤而辞职,老舍也递交了辞呈。林济青“为了要老舍给他撑门面,利用是‘齐大’老同事的关系曾三顾茅庐”,一再挽留老舍,但老舍坚辞不就。萧涤非评价老舍赞叹说:“‘铁骨铮铮’这四个字,也可以说是老舍的夫子自道……明摆着每月300元的教授薪金不要,宁可单靠写稿过活,也要和朋友们共进退,真是好样的! ”胡絜青为照顾两个幼子,也辞去了在市立女中的教职,一家人全靠老舍的稿费糊口。
    辞去教职,断了生活来路,对于经济拮据的老舍来说犹如雪上加霜。老舍盘算过,“连版税带稿费,一共还不抵教书的收入的一半,而青岛的生活程度又那么高,买葱要论一分钱的,坐车起码是一角钱!怎样活下去呢? ”1936年7月底,老舍给《宇宙风》杂志陶亢德写信,开头便说:“先决定一件事:由8月起,我供给《宇宙风》个长篇。由8月1日起,每月月首您给我汇80元;我给您一万至一万二千字……要是决定这么办我就开始写了。 ”这样,老舍不得不做起了他始终不想做的“职业写家”。从9月16日起,他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开始在《宇宙风》杂志第25期上连载,至1937年10月1日第48期续完。
    据胡絜青回忆,《骆驼祥子》的创作源自与山大一位朋友的闲谈。这位朋友在北平时曾用过一个车夫,这车夫自己买了车,又卖掉,如此三起三落,到末了还是受穷。听了这几句简单的叙述,老舍当时就笑着说:“这可以写一篇小说。”胡絜青以为老舍这话只是“一句随口而出的玩笑话呢,结果他真干起来了。用了半年多的时间,入迷似的收集材料,做创作前的充分准备。整部《骆驼祥子》的写作,是在他书房的东窗下完成的”。老舍的《年谱》能够佐证胡絜青的回忆,创作《骆驼祥子》的1936年,老舍“从春到夏,一面教书,一面收集资料,进行创作准备工作”。
    对教职的向往和生活的艰辛,终于迫使老舍不得不从教。1936年10月下旬,老舍回北平为母亲八十寿辰摆宴时请了京剧“堂会”,并于席间清唱助兴。老舍很想通过赴宴的故旧,“在北平谋一教职”。时任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的罗常培“曾向校方推荐老舍去教‘小说作法’”。老舍在罗常培的陪同下在北大礼堂以“闲话创作”为题发表了演讲。有媒体报道称:老舍的演讲“打破了历来公开演讲的记录”,“人头攒动,俱无立足之地”,“讲毕散会的时候,有许多听众包围老舍先生要求签字”。但是,老舍最终未能在北大任教。由于生活所迫,1937年6月老舍再次与曾经工作过的齐鲁大学约定,秋初开学时前去担任国文系的两门课程。
    1937年七七事变后,青岛的局势异常紧张。8月7日,王统照携眷去沪,臧克家、杨枫、孟超等几个好友均有南下之意。老舍正打算托友买船票,8月12日《宇宙风》杂志陶亢德来电:“沪紧缓来。”第二天,上海爆发了淞沪之战。海路不能走,老舍只身赴济南,未曾安顿,就急忙催促青岛的朋友“送眷来济”。老舍一家是在日军燃起侵华战火之时,不得已而离开青岛的。1938年10月,台静农在重庆见到老舍时,明显地察觉“他已不是青岛时的老舍了,真个清癯了,苍老了,面上更深刻着苦闷的条纹了”。抗战胜利后,老舍曾致信王统照,“为他在青岛购置一所小房子,预备往返故处,安安逸逸地过他战后创作生活”。
    1946年1月国立山东大学复校,赵太侔再度出任校长后向远在美国的老舍寄送文学院院长的聘书,并于6月公布了这一任命。老舍复信赵太侔:“来春若能回国,且能全家赴青。弟至多只愿教课数小时;文学院长责任过重,非弟所敢担任。聘书璧还,一切俟见面妥为商议。院务不便久弛,祈及早于故人中选聘,为祷! ”尽管如此,赵太侔在1948年5月公布的山大62名教授名单中,将老舍置于文学院的首位,他盼望老舍能来青执教。然而,由于种种原因,1937年8月的别离最终成为老舍未再重返青岛的遗憾。
    虽然老舍在青岛仅仅度过了不到3年的时光,老舍离开青岛以后未再踏入青岛一步,但老舍在青岛的教育和文学创作活动却成为一个值得记忆的刻度。1966年8月24日,老舍因不堪忍受“红卫兵”的暴力批斗,在北京太平湖投湖自尽。老舍有活的行藏,有死的立场,在“文革”最黑暗的日子里,他用自己真实的生命终局书写了一部史诗般的悲剧。 1978年6月,老舍得到平反,恢复了 “人民艺术家”的称号。为了纪念老舍,1999—2000年青岛安徽路建成 “老舍公园”,是岛城最著名的街心公园。 2010年5月,在老舍青岛故居建成的“骆驼祥子博物馆”免费开放,成为全国首家以文学名著命名的专题性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