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语义在颠簸中沉浮
“怼”这个字，从出现于娱乐节目到评价参选总统时爱发推特的特朗普，突然就火了。大家已经习惯用“怼”来形容非实际动手的攻击性行为。然而细细琢磨起来，才发现在现实和网络里，这个“怼”字的使用，已经谬误到了离谱甚至不着边际的程度。
就其发音而言，一般被念作duǐ。但在商务印书馆第5版，2005年修订的《现代汉语词典》里，“怼”的发音是duì，与“对”同音。更重要的是，其中并没有发音为duǐ的汉字。所以按照官方标准，四声才是正确的，其他的音调要么是错误的，要么是民间的。duǐ的发音，在河南和东北方言中属于常用词，通常是“收拾、揍”的意思，并非是顶撞和言语攻击，况且多数方言发音难以落实到具体汉字上。
“怼”字的含义，也被演绎得花里胡哨。词典中只有一个意思：怨恨。示例的组词是“怨怼”，在智能打字法中也能一次敲出，至少能说明不是那么生僻。这个字是个会意字，“对”和“心”组合起来，便是“心里对抗抵触”的意思，引申一下就是怨恨。 《广雅》解释：“怼，恨也。”《孟子》中有一句“以怼父母”，意思是引起父母的怨恨。屈原的《九歌》中也有：“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
在网络流行语中，很多人对“怼”字的理解，倾向的用法是谁怼了谁，意思是前者把后者攻击了，主要用在言语、观点或个别行为上，指的是顶撞、言语攻击等。从心里边的怨恨，外露成语言、行为上的攻击、碰撞，新的用法的确是超了范围，无凭无据。从文化继承和教育的角度来说，这种对字词本意的肆意曲解，是非常错误的。
可见，从发音到用法，“怼”被彻头彻尾误解滥用了，不论娱乐节目还是美国大选，寻找这个谬误的源头其实意义不大，如何纠正才是正事。在现实生活中，这种大范围的错误很难纠正。比如“三聚氰胺”一直被错读作“三聚氰（qīng）胺（ān）”，正确发音实际上是“三聚氰（qíng）胺（àn）”。而人们之所以读错音，都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就普通大众来说，其实也不必过于纠结自己认字少，因为被读错音的字往往是生僻字。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在上世纪80年代，制定过2500字的“常用字表”和1000字的“次常用字表”，选字原则主要是使用频率。遗憾的是，这两个数据库里都没出现“怼”字，后来的修订版中也没增加这个字，说明官方专业人士也知道它不怎么常用，能替代它的汉字很多。
认识极度生僻的汉字，并不是判断有没有文化的唯一标准。或者说，认识生僻字有可能算是有文化，但不认识也无伤大雅，万一用到时别出错就行。 “怼”的笔画相对简单，因此在网络上的一些文字游戏中，它无缘加入，反而是类似于龘、爩、癵、貜、矡、齇、觌氅、餮鼗、曩磲、甤颥、鳎鹕、鲦鲻、耱貊、貕鍪、籴耋等一类的繁体字、烦琐字比较受宠。有人认为类似汉字已经失去了生命力，也有人觉得这种文字游戏比较新奇脱俗，还带着点古典雅韵。这些令人眼晕的汉字，我识不识得几个，其实真心无所谓，无非是“茴”字的四种写法而已。
再回到“怼”这个字，是不是应该有一个发音为duǐ的汉字，帮“怼”承担起“碰撞、言语攻击”的含义？的确是有的，不过并不存在于《现代汉语词典》中。按照网友在“怼”的语境中使用的“扌享”字，我在《康熙字典》的数据库里找到两个读音。一个是chéng，意思是“撞”，动词，我们理解为“攻击”也正常；另一个是duǐ，意思是“排”，量词。也就是说，不论使用“扌享”字的人出于方言认同，还是自己的知识认同，都是将它的发音与字义张冠李戴了，然后就呈现出一个美丽的误会。如果非要用“扌享”替换“怼”，那么“怼他”这个被错误理解为“攻击他”的词，发音就变成了“扌享（chéng）他”，相当别扭。
铁打的网络，流水的热词。从“神马”“木有”“美眉”一类的错别字流行语，到“么么哒”“爱豆”这样的原生态造词层出不穷，相比之下，“怼”这样的以讹传讹也不足为奇。类似的还有“懵”读měng而不是mēng，还有“槑”，其实和“呆”扯不上任何关系，它读méi，义同“梅”，没有一点“呆”的意思，更不念dāidāi。跟风和不认字让这些谬误不断被放大，尽管有人呼吁应该回归正确的读音和用法，奈何很快便销声匿迹于网络新语的汪洋大海中，根本得不到任何回应。
那么，到底是依从网友的习惯，还是尊重传统文化和汉字的本意，这一方便见仁见智，但错的就是错的，不能因其流行就黑白颠倒，应该有更多声音出来引导人们正确使用汉字。约定俗成的网络用语有时候无伤大雅，但不能因此就将其视为理所当然。时代发展必然带来文化碰撞，但因为一时流行而屈从于错误，将错就错，自然是不合理的。
由于大范围的认同或随波逐流，带来很多汉字音义不可逆转的变化，其实这样的情形已不算新鲜。有人研究过《现代汉语词典》每个版本的读音变化，发现汉语中有些字词经常被读错，后来干脆被语言学界将错就错给承认了。商务印书馆第6版2012年修订的《现代汉语词典》便有不少变化，比如“妥当”从tuǒ-dang变为tuǒ-dàng，“当”由轻声变成了四声，“唯唯诺诺”从wěiwěi-nuò-nuò变为wéi-wéi-nuò-nuò，类似的读音变化还有三十余处，其他还有字形、词义等诸多变化。
汉字的发展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字形经历了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隶书、楷书、草书、行书，后期不断趋于简单易用，变化之大令人瞠目，若非有相对完整的汉字文化传承，避免了两周之后的文字断代，或许我们如今看历史都会有读甲骨文的无力感。至于发音的变化，古今汉语在很多方面，说起来很像两门语言，如同是毫不沾边的两地方言。对如今的汉字来说，使用中对与错的界限，偶尔会变得很模糊，原因多样而复杂，未来趋势仍需时间的验证。总之，很多传统都在坚守，很多变化都在发生，我们只能身处其中，静观其变。
（作者简介：陈希扬，工商管理硕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