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温差渐显于秋分前后。比海边要早一些。天黑之前吹起轻轻的风,那风,会掀动起果实在下午刚刚熟透的味道,纷繁而不易分解,也许来自无花果和石榴,也许是山枣和野橘子,也许是木瓜和山葡萄。更多的果实挂在枝头已经有些时日了,有人采摘,它们便恰逢其时,无人采摘,它们就落入泥土。
在山野乡村度过半生的巡山人,识得各种浆果,我羡慕他,他却说,就像你们海边孩子认识各种海货并于成长发育的过程中受其恩惠一样,在物质匮乏的七八十年代,野果子是我们的点心。
秋天的浆果和春天的浆果一样,都有着好听的名字:黄几子、桑葚、九月黄、野柿子、刺葡萄、覆盆子、黑莓……树在结它的果子,风在摇树的叶子,每个细胞都慢慢膨胀,日渐充盈,我和巡山人抬头看着,不说话,便已十分美好。桑葚皮薄,采摘下来很容易弄破,如果不冷藏的话,半天时间就会发酵,最好的吃法就是直接骑在树上,边摘边吃。山梅和覆盆子其实是一种东西,覆盆子相当于学名,被作为药材时就会使用。每到麦黄时节,山野路边随处可见,个头比桑葚小,也不像葡萄那样成串,又因为枝上多刺,每次吃起来都难以尽兴。刺葡萄别名山葡萄,在山顶才能找到,浆果成熟以后转为黑色,表面又密布白色果粉,别有“秋华度青霜”的意境。逢天晴少雨的年景,昼夜温差加大,糖分子在山葡萄的体内疯狂集聚,终于散发出迷醉之气,巡山人好像得到了大山的指令,酿酒、制醋、晒葡萄干,无一疏漏。
浆果也可以成为自己的酿造师。霜降预示着寒冷真正地到来了,气温一天天降低,浆果中的淀粉转化成糖,亟待进入糜熟期,酵母趁机而入,按下快进键,发酵加速,酒精便生成了。
候鸟过境,忠诚的酒客南来北往。山体坡缓处,十几米高的秋梨子上,几只太平鸟刚刚结束酒宴,鸟喙四周还沾着果浆。巡山人说,这些以浆果为食的候鸟其实已经微醺了,正在狂欢撒野跳探戈,接下来,鸟醉汉们至少需要休息几个小时,否则将无法恰当地协调自身的飞翔动作。时间往前,太平鸟的物种还很多,巡山人每年都会碰到几只醉过了头的跌落在山枣树下或野柿子下。为了给它们一个安全的醒酒过程,巡山人特意准备了纸盒,扎上透气眼,将醉汉们安放在里面……
在山里,浆果似乎更接近一种概念,而非一个名词或果实——与巡山人经过了几次完整的采摘之后,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浆果完全来自于种粒、空气、水、阳光和月光,就像某种修行的代言物。摘取它须付出相当的体力,包括极限式的跋涉与攀爬,包括肉体被刺破、意志被碾压,才有可能把浆果捧于掌心,红艳而闪亮,催人泪下。
我终于获得了我的浆果。它们香气凶猛,带来惊讶和迷醉。我甚至听到了溪水在果实里流动,那是一种类似于安静的声音。我真想躺在山坡上,模拟一枚刚刚幸福坠地的浆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