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说百草园中有一棵“高大的皂荚树”,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百草园》里补充说:“(百草园)右面在走路与池的中间,是一座大的瓦屑堆……堆上长着一株皂荚树,是结‘圆肥皂’的。”这里所说的“圆肥皂”,便是皂荚树的荚果皂角,通常称作皂荚。
皂荚不仅可以药用,那赤黑色的籽,甜如饴而可啖,并且古人早就知道,皂荚富含胰皂质,捣碎了浸水,可以用来洗涤衣物和家具,还可以洗头发。宋人张耒《皂荚树》诗云:“畿县尘埃不可论,故山乔木尚能存。不缘去垢须青荚,自爱苍鳞百岁根。”用皂荚水洗涤衣服、洗硬木家具和头发,不仅去垢而且不损光泽。
唐李延寿《南史·刘休传》记刘休妻王氏妬甚,宋明帝“令休于宅后开小店,使王氏亲卖皂荚扫帚”以辱之。另外,宋徐铉《稽神录》载:“大梁逆旅中有客,不知所从来,恒卖皂荚百茎于市。其荚丰大,有异于常者。”可知其时皂荚已经作为洗涤衣物的物品买卖。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一:“高宗在徽宗服中用白木御椅子,钱大主入觐,曰:‘此檀香椅子耶?’张婕妤掩口笑曰:‘禁中用胭脂皂荚多,相公已有语,更敢用檀香作椅子耶?’”胭脂与皂荚并列连及,说明宋代皇宫里的妇女也用皂荚水洗头美发。
今天我们在公园里常见到孩子们吹肥皂泡,五颜六色的泡泡,飘在空中很是好看。旧时没有肥皂,小儿女们便用皂荚水吹泡泡。清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卷五《吹皂荚》说:“闺中儿女,以笔管吸皂荚水,吹五色泡为戏。”并记有他父辈的朋友叶雨輈一首《钗头凤》:“春日闷,眠难稳,闲来吹箇团团晕。虚空界,圆光蔼,窗边才过,又飞簾外,快快快。朱唇吮,香泉润,笑拈湘管郎肩喷。风前摆,儿曹待,明珠无数,霎时何在?再再再。”将春闺中小儿女吹皂荚水玩耍的情景,写得十分生动而有情趣。
其实,作为洗衣服洗头发的物品,在从前,木槿叶或许更受乡下女人们的喜爱。而且旧时江浙一带农村里,皂荚树相对来说比较少,故用来代替肥皂洗涤衣物更多的是木槿叶。
木槿,是一种落叶灌木或小乔木,高五六尺,多歧枝。夏秋开花,花呈钟形,小而艳,有深红、浅红、淡紫、玉白等色。《诗经》云 “颜如舜华……颜如舜英”,“舜华”“舜英”也就是木槿花。
乡下人熟悉木槿,喜欢木槿。熟悉,是因为村里村外田头场院木槿四处皆有;喜欢,是因为木槿树可以编作篱笆拦护菜园。因木槿极易生长,且枝叶繁茂,故农家庭前屋后、菜园路边,常种植一些木槿树作篱笆。《尔雅》上就有:“木槿,可作篱,故谓之槿篱……湖南北人家多植为篱障。”曹雪芹《红楼梦》第十七回写稻香村的环境:“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宋杨万里《木槿》诗:“夹路疏篱锦作堆,朝开暮落复朝开。”明吴宽《槿》诗:“南方编短篱,木槿每当路。北地少为贵,翻编短篱护。”由此可知,乡下人还给木槿起了个“藩篱草”的别名。
每当夏秋时节,枝叶茂盛,繁花葳蕤,木槿篱笆便成了虫儿的乐园,同时也成了孩子们采花摘叶、捉虫逮鸟的乐园。
妇女们则从木槿篱笆上摘下木槿叶,洗净后放入水中,用手轻轻揉搓,水便变得异常滑腻,且有许多白而透明的泡沫。捞去碎叶,这木槿叶水便可以用来洗衣服洗头发了。用木槿叶水洗过的衣物和头发上会留有一股槿树叶的清香。在苏州昆山、太仓一带乡村里,每年农历“七夕”那天,有“织女会”的民俗活动,活动到了午后,女人们便用木槿树叶浸汁洗头,以祈求祥瑞和幸福。
小时候,常看见母亲用皂荚水和木槿叶水洗头发,在替妹妹洗头发时,母亲经常会说:“丫头,这好呢,不但可以洗去头发上的污垢,还能杀死虮虱!”
除了皂荚和槿叶,乡下女人还有用青、野蔷薇花、泽兰叶以及刨花水来洗头发的。
青,即胡麻,也就是芝麻嫩叶。女人们将采下的青浸在温水里,有时还会放上几朵芝麻花——因为要结芝麻籽,芝麻花是不舍得多采的,待水变得黏稠滑腻了,便一个个在场院里洗起头发来。用青洗头发,古人也早有记载,李时珍《本草纲目》说,青“作汤沐头,去风润发”,并引南朝陶弘景 《神农本草经注》说:“胡麻叶甚肥滑,可沐发。”又引宋寇宗《本草衍义》说:“以汤浸,良久涎出,稠黄色,妇人用之梳发”“可令发长数尺而黑泽”。
野蔷薇,从前乡下也多得是,常援墙篱而生,可延数丈。春天抽出嫩蕻,贪馋的小孩子常掐去其皮刺食之。野蔷薇四五月开花,花多白色和粉红。野蔷薇洗头发,用的是它的花,以白色花为良。清朱彝尊《鸳鸯湖棹歌》:“姑恶飞鸣触晓烟,红蚕四月已三眠。白花满把蒸成露,紫葚盈筐不取钱。”自注云:“野蔷薇开白花,田家篱落间处处有之,蒸成香露,可以泽发。”词里说要将蔷薇花蒸成花露;还有人说,是将蔷薇花上的露水收集下来蒸沸,那是富家小姐太太们做的事,乡村妇女们可没有那种工夫讲究。
绿云扰扰、润泽乌黑的头发也是乡村妇女们的最爱,在辛苦劳作的一点空闲里,女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洗洗头发,对于她们来说是一种难得的享受。用皂荚、槿叶、青、野蔷薇花的汁水来“美发”,因为得田野之精华,天然纯净,所以即使常年风吹雨打太阳晒,村妇们的盘髻、螺鬟、短辫,看上去个个都黑泽而光亮。
前几天,已六十多岁的妹妹自乡下来,我问起皂荚树和木槿树以及芝麻和野蔷薇。她说,如今皂荚树已很少得见,芝麻没人家种了,野蔷薇也难得看见,木槿树还有,但早已没有人用它们来洗衣服洗头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