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老家,黄豆的种植分为两类,春黄豆和麦黄豆。春黄豆是开春伊始种植,和玉米时间差不多,麦黄豆是指在麦茬地种。黄豆价格比地瓜高,夏天小麦收割后,我家小半麦茬地栽地瓜,大半都用来种黄豆。
黄豆的种植方式比玉米简单,不用起垄,只需要人工撒肥,老牛耕地,用耢整平,然后两人用抗犁在前豁沟,一人随后撒种,最后一人用耙子把沟蹚平即可。黄豆的管理也简单。风调雨顺的话,黄豆种植后大约七至九天嫩苗开始破土而出。当然和豆苗一起冒出的还有野草,黄豆苗出土几天之后,就需要锄草。
小时候印象最深的不是锄地的劳累,而是锄黄豆地时的胆战心惊。锄头下端都是有棱角的,角尖翘且锋利。当初种植黄豆是豁沟撒种,豆苗出土之后遥看成行,近看却依旧分散。每次我都小心翼翼地顺沟锄草,一不小心就会割断几根豆苗,偷眼看一眼父亲,趁他不注意,赶紧弯腰把割断的豆苗和杂草一起扔进附近的沟里,或者用手把豆苗就地掩埋在杂草下面。直到几年之后,有一次被母亲发现,看我脸红的样子,母亲就止不住地笑,看我脸更红了,才慢悠悠地说,割断也没什么要紧,豆苗太密的话还需要疏苗,要不然豆秸太细结荚太少,会影响产量。闻言,我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黄豆个矮,在毫无遮挡的黄豆地里锄草,每次都是汗流浃背的煎熬。不像现在,播种机种植黄豆,种完之后打上除草剂了事。黄豆种上之后,除了初期需要除草,后期的管理父亲就不用我们了。有几次需要我和妹妹出坡,仅仅是因为“黄豆地里长菟丝了”,父亲对母亲说,“让两个丫头有空去捉捉。”大豆上的菟丝就是一种弯曲的蔓藤状的植物,它们沿着矮矮的黄豆秸缠绕着攀爬生长,黄豆叶子就发黄、凋零甚至死亡。我和妹妹只需要把黄豆上的菟丝藤蔓扯断扔掉即可。
盛夏季节炎热多雨,黄豆也长得快。“黄豆要多荚,墒沟里要摸虾。”母亲看着窗外的雨,经常会这样念叨一句。稍大点才知道,黄豆结荚时节需要多水。日子不禁念叨,等秋叶泛黄飘落,玉米、花生、地瓜收完之后,黄豆秸上的叶子也基本落尽,这时的黄豆地里,就只剩下长满豆荚的豆秸“亭亭玉立”了。我跟随父亲去割过几次黄豆,每次裤脚和鞋子都会被清晨的露水打湿,贴在腿上脚上很是难受。后来才明白,原来早上的黄豆荚软一些,不扎手不凋零,中午之后的豆荚又尖又硬,扎手还开裂,黄豆落在地里,很难拣。
父亲把割下来的黄豆秸拉回场院,晾晒干透,找个午后打黄豆。父亲用一种石头碌碌来来回回地碾压,母亲在一旁用叉把压过的黄豆秸挑松,父亲再压,如此周而复始,直到黄豆秸上的豆粒都掉下来为止。母亲去世后,父亲种黄豆少了,我回家就看见父亲一把一把地用棍子捶黄豆。黄豆打下来,找个有风的傍晚,顺风扬出来,就可以收入缸了。
漫长的闲冬季节,除了把大部分的黄豆卖了换钱,留下的豆子最主要的就是拿来做豆腐。在我的印象里,一下来新黄豆,就要做豆腐,逢年过节更是家家做豆腐,尤其是年除夕的年夜饭,餐桌上是必定有一盘油光金亮的煎豆腐。母亲每次都会一边让我们吃,一边念叨,“来块豆腐,来年有福。”
小时候我家做豆腐,我能参与的也就是拣豆粒。头一天晚上,我帮母亲拣颗粒饱满的黄豆放进盆里,清洗之后,倒入清水泡发。第二天一大早,就会看见母亲在推磨。只见母亲一边推磨,一边一勺一勺把带水的黄豆倒入石磨上方的小孔里,随着石磨的转动,黄豆就变成了白色的糊糊,沿着石磨的缝隙流出来,一层一层的甚是好看。不一会儿,糊糊就落进石磨下边的凹槽里,最后顺着凹槽的开口,流入下面的盆里。即使后来用更简易的拐磨,依旧也是父母合作,基本不用我们,就怕耽误我们学习。
磨完之后,把糊糊倒进一个干净的大缸里,加一定分量的开水,让糊糊里的豆渣和豆浆分离。然后母亲开始烧火,父亲就会在锅的上方安上豆腐床子,把缸里的豆腐糊糊舀进事先备好的包袱,对豆浆进行挤压过滤。过滤后的纯豆浆顺着豆腐床子流进大锅里,包袱里剩余的豆腐渣就倒进事先备好的一个大盆里。锅里的豆浆滚开之后,需要不断地搅动,要不然就会糊锅底。等锅里的豆浆细细滑滑开始泛淡黄,满屋散发着浓浓的豆糊香味,母亲就停住火,把豆浆舀进早就备好的缸里。我至今还记得,父亲在热气腾腾的锅前用力地挤压包袱,满脸的喜悦,母亲在一旁不住地烧火,时不时地看看锅里的豆浆,也是一脸的喜色。
待豆浆再次舀进大缸里,就可以“卤水蘸豆腐”了。父亲一手端碗,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往缸里倒卤水,一手拿长勺子慢慢搅动,不一会儿,豆浆就神奇地变成了白花花的豆腐脑了。这时母亲就会在锅上放上箩床和筛子,在筛子里铺上包袱,父亲就把豆腐脑舀进包袱里,最后小心地把包袱的四个角拉紧,对折,盖上和筛子口一样大小的盖顶,再在盖顶上压上石头,等一两个小时,拿开石头,掀开包袱,白白嫩嫩香气腾腾的豆腐就展现在眼前了。
父亲喜欢喝豆浆,母亲每次都留出来一小盆。我喜欢吃豆腐脑,母亲也会留出一大碗,爆上葱花,淋上酱油,美味至极。至于母亲,最喜欢的则是刚成型的豆腐,用铲子铲出一小碗,香喷喷地吃了。做豆腐剩的豆腐渣也是好东西,母亲经常会拿来包包子。用大铁勺子放在锅底,倒上花生油,生火烤,等油开了,撒上葱姜蒜末,只听“刺啦”一声,扑鼻的香味就溢出了屋子。把油倒进豆腐渣里,放上少许白菜或萝卜之类的生菜,加上盐,搅拌好了,就可以包包子了。放学之后抛下书包,摸一个豆腐渣包子吃,就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豆腐陪伴了我很长时间,尤其是上了高中。那时我们住校离家远,到了冬季农闲,每个月中间周末,父亲就去给我送饭。父亲每次拿着一个母亲手缝的布包,布包里毫无意外地装着两个罐头瓶子,一瓶是白菜猪肉炒豆腐,另一瓶是煎豆腐。母亲手艺好,炒豆腐鲜嫩可口,煎豆腐则颇费心思,豆腐先用盐水浸过,然后用花生油在大锅煎得两面金黄,淡咸适中,我和同学可以分着吃两天。
我读高中的整整三个冬天,父亲送了多少瓶子豆腐,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我考上师范那天,一字不识的父亲喝了酒,对母亲炫耀说,他送了六年饭,用一个布包和两个罐头瓶子,愣是供出了两个大学生。另一个大学生是哥哥。母亲只是笑,我听后鼻子莫名就一酸。工作之后我就很少吃豆腐了,感觉高中吃伤了。直到现在,人已中年,听说吃豆腐有助于健康,才又开始吃起了豆腐,也就常常想起父母做豆腐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