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互联网时代、一个后工业时代、一个电子阅读日益成为常态的时代，传统纸质书将何去何从？答案似乎正伴随图书出版的日益精细化走向以及读者趋于多元和分众的文化消费需求升级而愈发明晰。
近日，青岛方所书店一场名为“纸书何为”的主题讲座，一直持续到晚上10点。来自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做书人”和青岛独辟蹊径的“爱书人”共同提出了一个对于大众读者而言相对陌生的议题：我们是否可以爱上一本书超越它的内容本身？
2021年，曾于上世纪90年代率先尝试经典名著特殊装帧设计的上海译文出版社，在新一轮插图珍藏本书系的出版中已先后有12种书面世，这些比普通版要高出十余倍价格的图书，有的印量甚至超越了平装本，成为供不应求的经典畅销书……定位于小众奢侈品的纸书，正迎来一场日益精致多元的演变。
把纸书做成藏品级
2018年，上海译文出版社的世界名著插图珍藏本《约翰·克里斯朵夫》面世，与普通版不同，书中采用了比利时国宝级木刻家麦绥莱勒400多幅插图，麦绥莱勒是鲁迅在倡导新木刻运动时最推崇的木刻大师之一。
身为技术编辑的朱奇在青岛讲述了大费周张做书的过程：在得知《E.B怀特随笔》的译者，也是自己的忘年交贾奎方拥有麦绥莱勒专门为罗曼·罗兰创作了插画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四册装古董书后，朱奇将这套老朋友花20余年时间集齐的堪称孤本的珍藏借过来，于是才有了译文出版社于三年前开始推出的世界名著插图珍藏本系列的第一本书——
它拥有傅雷先生的译本，罗曼·罗兰的经典美文，约400幅麦绥莱勒的全套木刻插图或整页插画，以及精致复古的皮面竹节装……完全可以作为一本画册型的世界名著来收藏。
提及译文出版社收藏级的精装名著，青岛的王先生堪称发烧友级别，他透露自己几乎一本不落地入手了这家出版社不同时期推出的精装版，其中也包括最早在上世纪90年代出版的现在看来颇具年代感的烫金布面系列，每本书都配有一个函套，在当时已经算是非常新颖的设计了。据说那时坊间还有一个“南陶北张”的说法，代表了南北两个不同流派的封面设计，“南陶”就是译文出版社的陶雪华，“北张”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张守义。
到2010年前后，译文出版社又一下子推出了20种典藏本，采用当时国内鲜见的意大利出版纸，用了专色印刷，三边都滚金……这样，在青岛爱书人王先生的书架上，便十分清晰地看到了同一门类图书在不同时期的发展演变——由最初包装整齐划一的书系设计，到目前每一本都各不相同，都是基于精神内核的不同装帧风格的呈现。而纸书的制作，无论外观还是工艺，都在不断进步，变得越来越精致和考究。
惊动了“黄牛”的《神曲》
4月底刚刚面市的第12种插图珍藏本《神曲》似乎在设计装帧的极致上最为体现做书人的 “变态”追求。据说单是书壳的创意就完全颠覆了之前的布质、纸质或皮质，采用了竹板，仿制中世纪木板装帧，插图则选用了风格极具冲击力的现代主义大师格罗兹的作品。为了实现高难度的雕刻工艺，他们还联袂国内首屈一指的南京爱德印刷厂。这家印刷厂也携助找到了最适宜展示中世纪最伟大文学成就的方式。
在一系列关于工艺难度的凡尔赛叙事之后，最初的200本限量版《神曲》登陆译文出版社的天猫自营旗舰店，秒光。而参与的抢购者中不仅有像青岛王先生这样的资深拥趸（不够幸运，这一轮王先生并没有抢到），亦惊动了“黄牛”。因为很快，某知名旧书网上就挂出了标价8000元的限量版《神曲》；还有人发现了千元售价的同版《神曲》，等到点进去再看，价格却突然飙升了一倍……做书人谈及此事表示，这或许只是某些人的某种炫耀，毕竟一掷千金购一本书的人并不多。不过做书人私下有点小得意，“黄牛”的介入说明了一点：原本小众的书事已经破圈，开始受到大众读者更广泛的关注。
其实受到更多关注的远不止于西方名著，还有中国典籍。最近，青岛新华书店书城的一套售价6.8万元的《四库全书》连续收到买家问询，然而面对意向买主的优惠诉求，店家始终无动于衷。据一位业内人士透露，目前一套标价9.9万元、版本更新的《四库全书》在市面上已炒到了19万元的价码，而书城此版当初首印5000套的“四库”不但没有加价售卖，还为这套华丽精致的大部头配备了专属书柜……堪称“镇店之宝”。
一个数字化当道、纸书式微的时代，缘何人们对于一些经典以及精致图书的需求不降反升？插图珍藏本系列图书的策划人冯涛也在追问：当书的内容获得已经不成问题，当你完全可以随时下载到免费的书中内容时，为什么做书人还要花这么大工夫来做书？
源于品质与美的需求
“书这种东西真得很奇妙，它既是一种精神产品，亦拥有物质的载体。或许正因如此，藏书有一个非常悠久的传统，比如宋版书就有‘一页宋版一页黄金’的说法，西方亦有一个非常成体系的精装本的收藏传统。”不过，在冯涛看来，如今的爱书人对于图书的收藏又与传统不同，他们是以艺术的审美标准和对于品质的专业苛求来看待图书的。
在青岛方所的“纸书何为”讲座现场，就有书迷提出了一个如何解决书心下坠的专业问题，在做书人和消费者之间引发了一轮关于书的重量以及是平放还是侧立的深度探讨。译文出版社的文学编辑室有一个读者群，里面也都是相当专业的资深爱书人，为了保存图书，据说很多人将书买回去后都不会拆封，颇有为椟买珠的意味。
如今，前两年出版的棉布刺绣精装的《草叶集——惠特曼诞辰200周年纪念版诗全集》销量已近三万册，俨然已是畅销书，插图珍藏本中许多书首印即是5000册，且都已是第四次甚至第五次印刷了。一个显著的“倒挂”现象是，如今一本售价超过200元的经过特殊设计装帧的书会比20元的平装本卖得好，显然，价格已不是图书消费的唯一主导要素，内容也不是纸书之于读者的唯一需求。
这些都让做书人感觉很有成就感，冯涛就表示，“理想的做书状态是把书籍的物质载体达到跟它的精神内核相匹配的高度，给平庸的日常增添一点美好。为此我们现在有点骑虎难下了……但是起码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不是一厢情愿。吾道不孤。”
创造工业品中的艺术品
实际上，相较于普通版的书籍出版，特殊设计装帧的图书尽管目前风生水起，却依然不可能成为出版主流。2020年开始密集涉猎“特装书”出版的著名出版机构甲骨文，它的专属特装设计师董然就表示：特装书之于甲骨文的意义更多是展示在图书加工业态中，我们可以把一本书做到怎样极致。
从最初的书口刷边、喷绘、毛边，到镭射、金卡、藏书票，再到毛边+刷边、镭射+金卡、毛边+刷边+洒金的复合工艺，通过改良和创新特装形式，甲骨文在2020年已集中创造了一批有口皆碑的特装——金边版《非凡抄本寻访录》、喷绘版《肇造区夏》、金口印花版《圣殿骑士团》、梦幻镭射版《一把海贝》、金毛版《王朝》……
这股“特装”风潮同样在城市出版社中蔓延。青岛出版社日本文化中心编辑霍芳芳日前向记者展示了中心对于渡边淳一系列图书的“特装”方向的探索。除了最早推出的《我永远的家》裸脊装，2019年紫色法兰绒布面的《失乐园》也让人印象深刻。而最为别致的是2020年新近出版的《紫阳花日记》，做了满版的文字素烫，内文的16张四色印刷插图，则出自日本宗达光琳派三大宗师之一酒井抱一的《四季花鸟图卷》，从封面、内封再到环衬，纸张的选择亦是独特考究……
“做特装书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首先，这本书内容足够过硬，然后再考虑赋予其更多的审美价值，根据内容去研究做什么形式的特殊装帧。我们也只是尝试。”地方出版社的谨慎态度同样也是资源相对雄厚的大社对于特装书的考量标准。上海译文出版社的朱奇表示，做书最大的感触就是不断给自己挖坑，再不断地填它。
“从前我们用固定的工艺和工序做同质化的产品，尽量压低它的成本。而现在，同样用大机器，但是我们要加入不同的工序，来做出差异化的产品，给读者更丰富的图书选择权力。也就是说，要创造工业品中的艺术品，去更精美、更细腻地呈现图书的精神内涵。”他说，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他们的工作还是很有乐趣在里面的，因为叔本华说过，创造美是人类最大的乐趣。
□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 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