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时期,甚至更早,我们这一带沿海村庄的使船岁月便开始了。现在偶尔在滩涂上或浅海里搁浅着一艘旧船或者舢板,它像一个歇了海的渔夫,佝偻着身子在海与村庄之间张望,一艘船有着整个海的记忆。小渔村几代人海边的使船岁月,是桨的记忆,浪的记忆,网的记忆……
渔网有推网、地网、插网、抢网、流网等。在没有尼龙线的岁月里,网线是用树皮纤维及其他植物纤维拧成的绳编织而成。
秋天,庄户人收割一种叫琼柏柏的麻科植物,它们一片片一丛丛地生长,我们小时候见过地里长着这种东西。等琼柏柏收割后,直接放湾里浸泡,等琼皮腐烂后就露出了植物纤维,捞出来晒干后放着,闲时就搓绳。搓好的绳放到桐油和着的猪血里再浸一浸,绳子就会变硬,很结实,也很爽利光滑。在尼龙线出现之前,先人下海捕鱼,多用这种麻绳结成的网去打鱼。麻绳网需要时常拿到岸上晒晒,叫晒网,否则长时间浸泡水中就会腐烂而断裂。三日打鱼两日晒网,说的就是麻绳网,直到20世纪四五十年代,祖辈们出海,还以麻绳网为主。
后来,结网就用尼龙线了。小队部里成捆的白色网线是来自尼龙厂的批量生产。一股股雪白的尼龙网线秤好后领回家要小心放好,拿出其中的一股先套在木撑子上,小心翼翼找出线头后就旋转撑子,顺着线头开始走梭子,千万不能凌乱了,否则成了“乱毛窝”就累了。结网,得有个开头,先在窗台上用小手巾或布条系个环,第一趟网就沿着布环结起来。现在的年轻人看到渔家博物馆里悬挂的用来展示的渔网,或者在城阳红岛和河套码头上,偶尔来往的船上也能看到各种虾网、渔网,这些网都是机织的,可是,在机织之前,大小渔网都是手工活,是左手握嘴子、右手穿梭子,环环扣扣打结织成的。
结流网是庄户人家为增加工分收入做的活计,妇女们把一早一晚所有闲暇时间都利用起来了,这几乎是每家每户一年到头在持续做的手工活。一根流网横着数300扣,竖着400趟,结完后交生产队验收通过,给记300到400工分。生产队里的大妈婶婶除了下地干活外,一年可以结两根流网,增加七百至八百工分,这是很可观的家庭增收。每年结流网从十月份开始,清坡后,地瓜白菜萝卜等都收回家了,没有庄户活可干了,整个冬季到来年初春就是坐在炕头上结网,一直结到来年农历二月二。
寒食节前后,生产队里的渔队要出远海捕鱼了,春季打鲅鱼,出海的船队到麦收前才能回来。渔民们出海的渔网要充分准备好,有新网、旧网,还有补过的网。到了麦收前后,社员们开始翘盼了,想鱼吃了,希望船队快点归港,希望鱼虾满仓。打回的鲅鱼多,更有最好吃的鱼杂(用盐腌好已发酵的鲅鱼内脏)蘸小葱和地瓜叶。渔民们还会带回甜晒鱼干和干鲅鱼子,冬天放火炉子上烤着吃,余味无穷。当时,农村人对出远洋捕鱼叫“下大海”,船上拿回来的东西都是人间美味,不是农贸市场上能够买到的。那是东风盐场的盐搅和着大洋的海水以及有经验的渔民使用的配方腌制做出来的。
远洋捕鱼每年有两季海。每次船队出海归来,社员们都叫“打鱼的回来了”。家家户户可以拿着大盆小盆去生产队分鱼了。感谢船队感谢每一位迎着风险出海的渔民,也感谢这些渔网,在大洋里一面又一面地网开,对鱼群围追堵截,网边布满着铅做的坠子,鱼阵随洋流过时,网在水中下坠抖开,便少有漏网之鱼了。那些织网的村姑大娘和婶子都是心灵手巧的女人,织网大军里当年也有刚刚开始懂事的我。
对沿海农村的结网我记忆深刻。其实,当年我并不深究结网的用途,只为结网而结网,开始我只缠梭子,我缠梭子和擀面包饺子一样,是绝活,做得又快又好。我缠了无数把小梭子,手也磨起了茧子。母亲用得太快,我有点不跟节奏。记忆里,我跟母亲这样交涉:“你看,我还得上学,你还必须让我在班里考第一名。这如何可能?”我一番陈述很管用,一直听话的我,记忆里头一次为逃过缠梭子学会据理力争,倒是很有效果,也一并逃过了年少时的家务和地里活。当然,我也得兑现承诺,考试成绩在班里也必须是前几名。当年用功背书,只为考第一名,就是为了不缠梭子。
放寒假了,我就没有任何借口了,便像小驴拴在磨上一样,走梭子和结网让我随便选,我宁可结网也不愿走梭子。我结网并不比母亲慢,速度上不分伯仲,小旮瘩均匀结实又整齐。那些撑子、嘴子(结网捏的隔板)、梭子以及结网的把式技巧深深地如网织在心上,网在记忆里了。即使过去了几十年,现在闭着眼我也能结出当年的丝丝扣扣。当年,母亲看我结得快,她就给我数一下,每趟300扣,怎么少了两扣?母亲一边数落着我粗心大意,一边去找丢了的扣,她在密密麻麻的结扣中找到丢了的扣,母亲用剪刀剪开,顺着扣再补上,还要不留痕迹,补完后,她很不放心地叮嘱我要仔细。
年少结网的岁月是慢工和细活,我记住了母亲的叮咛,也记住了我童年少年时代的结网生活。
■秋 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