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竹笋,似乎有许多有趣的话题。
例如有许多关于竹笋的笑话,例如《笑林》里的“北人煮箦”:汉人有适吴,吴人设笋。问是何物?语曰:“竹也。”归煮其床箦而不熟,乃谓其妻曰:“吴人騳辘,欺我如此!”
这个“吴人”也实在太促狭,不说是竹子的嫩芽、笋,或者叫竹萌、竹瞨、初篁,甚至说它的别名稚子、箨龙、龙孙也可以,却偏说是竹子,害得那内地人大出洋相。
苏州人特别喜欢吃笋,有笋的时候,肯定会烧上一碗笋菜待客。
笋是一种美味。李绩《本草》记载:“竹笋,味甘无毒,主消渴,利水道,益气。可久食。”《诗·大雅·韩奕》云:“其?维何?维笋及蒲。”《传》云:“其蔌维何,维笋及蒲,蔌则菜肴也。”《尔雅注疏》也说:“笋,竹萌也,可以为菜肴。”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有诗道:“江南鲜笋趁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他将笋与江南时鲜鲥鱼相提并论。张潮则干脆称笋为“蔬中尤物”,在他眼里,其它蔬果没有哪样能比得上竹笋鲜美。
许多文人都喜欢食笋,不说僧赞宁曾专门撰写了一部洋洋洒洒的 《笋谱》,如果耐心地寻找一下写笋的古诗文,可以找到数百篇。人们耳熟能详的,立马可以背诵出来的,例如李贺的《昌谷北园新笋》:“斫取青光写楚词,腻香春粉墨离离;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李商隐的《初食笋呈座中》:“嫩箨香苞初出林,五陵论价重如金;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苏东坡的《初到黄州》:“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范成大的《春日田园杂兴其二》:“土膏欲动雨频催,万草千花一饷开;舍后芳畦犹绿秀,邻家鞭笋过墙来。”写的都是笋或者食笋。
大概笋之味实在太美妙,故而人多思啖之,致历史上记有好多则孝子哭竹生笋的“美谈”。如遂州蓬山一个叫程崇雅的,颇有孝誉,其母病,冬月思笋,他便焚香入竹林,哀哀哭泣,不知感动了上天还是感动了竹子,结果竹林里生出好几株大笋。还有个叫丁固的,性敦孝,母尝思笋,固遂泣竹,竹也遂生大笋。又有一个只有九岁的毛孩子刘殷,孝性自然,因为曾祖母冬日思笋,他便去竹园哭泣,一哭,果真就冒出了笋,连忙欢天喜地拿去烹煮给老祖母解馋。
最有名的当然是那位曾在苏州当过吴县县令的孟宗了,据说孟宗至孝,其母在世时性嗜食笋,死后,每逢冬至节日,他总要跑到竹林里哀泣,哭出笋来,拿去祭祀他母亲。
江南多竹,苏州尤多竹。据《直省志书·吴县》物产“竹”说,吴县地方有哺鸡竹、燕竹、锯竹、淡竹、青石竹、粉金竹、紫竹、斑竹、水竹、粘竿竹、方竹、潇湘竹、凤尾竹、慈竹等,加上四周常熟、昆山一带的竹子,品种有数十种之多。
最常见是哺鸡竹和燕竹,哺鸡竹又名护居竹,燕竹乃因其竹每年早春燕来时生笋而得名。明人王十朋有诗云:“问讯东墙竹,佳名始得知。龙孙初迸处,燕子正来时。”
从前苏州乡下,几乎家家屋前屋后都有个竹园,栽种的大多是哺鸡竹和燕竹,乡下人则通称作大园竹。这些竹园真的如哺鸡竹的别名 “护居”一样,是用来围护家院的。它遮挡了风雨,带来了绿意。长成的竹子,编篮编筐编笾编凉席,编篱笆护菜园,做晾衣竿、三尖架、节节高;孩子们则用来赶鸭子、粘知了、捅鸟窝……
炎炎夏日,辛劳之余,搬只竹椅到竹园里,或坐或躺,则可以尽情享受自家的阴凉。
有竹就有笋。
绿竹生笋,笋、孙谐音,从前乡下人都希望多子多孙,所以苏州乡下人家女儿出嫁,一定要从自家竹园里连根挖几支竹子,缠上红丝带,放嫁妆里一起带到婆家去。
南方各地的人都爱吃笋,笋的吃法少说也有数十种。苏州人不例外,也把竹笋视作“蔬中尤物”。
过年时笋干扁尖是苏州人必备的两样年货。扁尖烧汤,笋干用米泔水浸发后烧红烧肉,往往要烧一大锅,起码可以吃到年初十,甚至正月半。吃到后来虽没有了肉,但那笋干绝对比肉好吃。
还有就是春夏时节的笋笃肉,新鲜蹄膀加自腌咸肉加时鲜毛笋,放砂锅中慢慢烹煮,苏州人叫“腌笃鲜”。端上饭桌,尝一尝,那才叫“鲜”。
说起“腌笃鲜笋”,考究的则用火腿片,据说清代康熙皇帝也喜欢啖笋,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和妻兄李煦,专门以春笋为原料烧出了一道“火腿鲜笋汤”,博得了皇上欢心。在《红楼梦》中,荣宁两府都把这道菜列为上品。
《红楼梦》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里还有一道笋菜:“鸳鸯又指那几样菜道:‘……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一面说,一面就只将这碗笋送至桌上。”接着尤氏还捧来一碗红稻米粥。这红稻米我知道,又叫鸭血糯,乃是苏州所产。但这“鸡髓笋”好像产自浙江天目山,且有黑白之分,怎么也来自苏州?后来才知道,鸡髓笋虽产自天目山,但大多在苏州出售,所以会由苏州送至荣国府。不过鸡髓笋究竟是怎样的一道笋菜,如何烹制,却不大明白。
苏州的笋菜,还有炒笋丝笋片,这笋一定要是苏州乡下人竹园里的燕来笋或大园笋。与毛笋相比,燕来笋和大园笋略有点儿苦味,但它没有毛笋的滞涩,而多了一道清香。燕来笋和大园笋大多用来炒鸡蛋或炒肉丝,然个人觉得以之炒腌雪里蕻最为鲜美可口。
苏州西郊山上还有一种笋,只有筷子般粗细,是一种丛生的野竹子长出来的,乡人叫它“竹小笋”——不知为何不叫“小竹笋”,炒来吃或放汤里也极鲜美。
竹笋,虽不在立夏三鲜里面,但只要竹园里有笋,立夏那天,在苏州乡村,一定要挖两只笋削成旋刀块,炒一盘青蚕豆笋片,作为时鲜菜,说吃了可以强脚力。
知堂 《儿童杂事诗·立夏》:“新装扛秤好秤人,却喜今年重几斤。吃过一株健脚笋,更加蹦跳有精神。”自注:“是日以淡笋纳柴火中烧熟,去壳食尽一株,名曰健脚笋。”
因淡竹笋又叫脚骨笋,故乡人传云,食之可健足。又说,笋为竹之嫩芽,竹、足音近,所以立夏食笋,可以健强足力。知堂老人的诗写的虽是杭俗,苏杭相近,俗亦近似。
另有以竹笋形似男根,云食之可强健阳事,所以叫健脚笋——“脚”本亦男根之隐语,不知有否根据。
竹笋,还可做“笋豆”,那是苏州城乡孩子们的最爱。
在笋即将变得老硬的时候,自家没有,即使去买,价钱也便宜了。老祖母们把它切成笋丝或笋丁,和入毛豆,加上盐、糖、酱油,最好再放点姜丝、茴香、花椒一类香料,一起烧煮。煮熟后略收干汤水,放太阳下晒,晒到七八成干——绝不可晒得太干,太干就不中吃了,然后收起来放入瓮?里面。
笋豆,香喷喷,甜滋滋,不软不硬,十分耐嚼。孩子们上学堂时,伸手抓一把藏口袋里,课间拿出来吃;下学回到家里,抓一把藏口袋里,跑出去玩耍,边玩边有滋有味地嚼着。
梁实秋在《雅舍谈吃》中说:“竹笋之所以深受人们青睐,是因为嫩竹能给我们牙齿以一种细嫩的抵抗。品鉴竹笋也许是辨别滋味的最好一例。它不油腻,有一种神出鬼没般难以捉摸的质量。”
有人说,梁实秋这段食笋文字乃是精要之谈,感受其鲜味,自然韵味悠悠,回味无穷。老实说,我只是觉得笋真的好吃,什么韵味,什么神出鬼没的质量,却实在没有感受到过。
清袁学澜《姑苏竹枝词一百首》有云:“一林燕笋风莓绿,十亩鱼秧水绣针。著个范村桑苎客,吴音弹出赵师琴。”自注:“吴中新燕来时出笋,名燕来笋。”
每逢春夏,到处都是燕来笋、大园笋的景象,已经是记忆中的事情了。
如今燕来笋、大园笋几乎已经绝迹,因为除了在几个着意保护的古村落里,苏州乡村已经很难看见还有几家人家有竹园了。